《中年英雄》第42章(1)
巴特尔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年零三个月,这个脾气暴躁的蒙古人,就再也不耐烦了,他不想躺在这里了,于是和徐善连个招呼都没打,灵魂就飘回到蒙古草原去了。
徐善和贾绯绯赶到医院,叶护士长领着护士正在把巴特尔往太平间里推。
贾绯绯以巴特尔朋友的身份亮出记者证,坚决要求院方对病因和死因进行解释。院方提出对尸体进行解剖,否则难以回答死者的病因和死因。贾绯绯积极响应,很得意地望着徐善似乎在说:老兄怎么样?我出马就是不同吧,这就叫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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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善似乎对贾绯绯和院方领导的争吵充耳不闻,他出神地望着自己这个曾经朝夕相伴的兄弟,曾经共同患难的伙伴,曾经共担盈亏的合作者,就这样走了,走得无声无息,走得像一道谜语,一切身外之物都被他抛弃了,已经与他毫无关系。
巴特尔躺在那里安详、宁静,生前和死后似乎没有什么大的表情变化,甚至现在显得更加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感到奇怪的是,巴特尔的头发又长长了很多,每天的输液像营养水管一样滋润着他,把他的身体灌溉成了一块肥沃的土地,可是却只是疯长着野草般的头发,他的灵魂干瘪了,智慧干瘪了,话语干瘪了,意志干瘪了。
徐善决定找来广州最好的发型师给巴特尔理个板寸。
徐善感觉到巴特尔的灵魂还没有走,还在他的肉体里或者医院的上空盘旋、徘徊,他可能还对自己的肉体留恋不舍,或者对自己的兄长有眷恋之情。
不过对巴特尔自己私自决定灵魂告别肉体,没有通知大哥,徐善没有生气,他想既然蒙古的长生天神让我们在草原结拜成了安达兄弟,我就应该承担一切我做兄长的责任。
他对贾绯绯说:贾老师,不要和他们争吵了,巴特尔的尸体不能解剖。
贾绯绯说:为什么?已经说好了。
徐善:对不起,谢谢你,说好了也不解剖。
贾绯绯:这怎么可能,病因不明,死因不明,一定要解剖的。
徐善:我要按照巴特尔的蒙古族习俗给他保全一个完整的尸体。
贾绯绯:那咱们来,不就是为了查明他的病因吗?
徐善:查病因,我是为了救他的命,现在不需要查了。
贾绯绯:这不是你的权利,你无权阻止解剖。
院方说:徐先生是死者的监护人,有这个权利。
徐善:我是他的大哥,我有权决定我兄弟的后世安排。
贾绯绯:这个巴特尔的病因和死因有太多疑点,我要追查。
徐善:你追查出任何结果,如果没能让他活命,也是毫无意义的。
贾绯绯:我是记者,我有这个责任和权利。
徐善:他不是你们娱乐圈的人,你不要拿死人造绯闻了,贾老师,拜托你笔下积德吧。
贾绯绯:你这么阻挠解剖,是不心中有不可告人的诡计,我告诉你,对我来说,你们每个人都有嫌疑。
徐善两眼布满血丝,愤怒地看着贾绯绯,贾绯绯终于闭上了自己的那张臭嘴。徐善自己推着巴特尔沉重地向太平间走去,背影里,叶护士长他们感动地看到徐善这个坚强的男人在悲痛地哭泣。
贾绯绯也被这个背影感动得流泪了。叶护士长她们对眼前这个怪记者也能感动流泪,感到很欣慰。她们这些医生、护士,在医院里这个人生特殊的生死现场度过的岁月里,最有力量的就是真情。
徐善为巴特尔在广州的星河墓园买了一块永久墓地,立了一个碑,碑的造型是一只板凳上,摆放一个足球,不了解真相的人还以为这个死者是一个足球运动员呢,或者至少是一个球迷吧。不过只要走到近前看到墓志铭你就不会误解了。徐善在巴特尔的墓碑上刻了两句日后在广州流传的话话:你教会了广州人喝白酒,你将在广州的酒桌上永垂不朽。
徐善为了安葬巴特尔,不得不求助秋香的经济支持。秋香鼎力支持,从衣着,到追悼会,到骨灰盒,到选墓地,选碑石,甚至鲜花,每个场面秋香都不缺席,而且是买最名贵的牌子,秋香说:三弟,就是喜欢名牌、高档次、高品位,这是他人生最后的一次消费,一切我都全包了。让他回到草原,去到另外的世界,也要保持老板的风度。
徐善很感激,老三巴特尔的死,让他们这两个活着的人距离正在拉近。但是,徐善明白破镜是不能重圆的,破了就破了,再修补也会有裂痕,即使是魔术师消除了裂痕,也是一种假象,镜子自己知道裂纹在那里,不如,不去虚假地还原,面对破镜,调整出一种新的心态,一种新的角度,一种新的面对面的结构方式。就像徐善今天在墓地面对秋香,他们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爱情,甚至老生常谈的亲情也在淡化,尽管有女儿可可这个感情链。他们在死亡场地,面对死者,两个生者之间所表现出的是宽容、原谅,痛苦和悔恨都已成为过去,正在渐渐淡化,走远,消失。
就像面对自己身上的一块疤,虽然是自己的血肉,但是现在手摸伤疤,不痛不痒,不酸不麻,也不再流血,回忆也是模糊的,既不再恶化,也不会还原,与生命相伴到底,如果是一棵树,那么这个疤就会被岁月写进年轮,那么这个年轮也只是这段生长的记忆,与后来的生长无关。
《中年英雄》第42章(2)
徐善要走了,他要把自己的蒙古兄弟巴特尔送回草原。他在内心里已经决定留在草原不再回来了。广州,让他失去了回来的理由。他开始同意了头两年李易和巴特尔留在草原办牧场的计划。虽然已经晚了,两个兄弟再也不能和他一起做事了,永远不能了。
他把巴特尔的骨灰留了一半,又买了一只精美的骨灰盒装上,他要把他带回到蒙古草原去,让他回归到他们的茫茫的草原里去,巴特尔说过,他的魂不能离开草原。
这是巴特尔的死亡愿望。还是那年在草原上,他和巴特尔、李易三兄弟在马背上谈到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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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尔说:我有三个死亡理想。如果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又能自由选择死,我的第一个理想就是坐船到茫茫的大海上,就像杰克·伦敦一样,在黑夜里,一个人静悄悄地从船尾滑入海底,搞人生最后一次活动,进行一次海底探险。那年,从广州到洲头咀码头坐船去海南,船出伶仃洋,进入茫茫的公海,深夜里,我睡不着觉,跑到甲板上,就有这种强烈的冲动;我的第二个理想,就是爬上珠穆朗玛峰,把自己冻进冰雪里,像雕塑一样,在那里永垂不朽。我从小就有这个幻觉,我觉得珠穆朗玛的雪山里面,肯定还有人类,似乎我就和他们是一个家族,所以在中央民族学院读书的时候,每次见到报纸上刊登说在珠穆朗玛的雪山上发现了雪人,我就异常地激动,而且深信不疑,就很冲动想去一趟珠穆朗玛峰,可是当时学生时代没有钱,总是去不成,我有个预感可能是这辈子永远都去不成了,我幻想的那个雪国,人是上不去的,只有灵魂的翅膀才能飞上去,我相信我的灵魂一定能飞上去;如果不能自由选择,突然死亡,大哥你就和李易把我的骨灰带回蒙古大草原,我的灵魂要回家,回家了,我才能下次投胎转世还会来到草原,只有从草原上我的灵魂才能飞到珠穆朗玛的雪国去,因为只有密宗的喇嘛教才会帮我的翅膀找到飞翔的隧道。要是死在广州,最好留一半骨灰在那里,我喜欢那里的气候和沙河炒粉,如果我投胎第一志愿蒙古草原没有录取我,那广州就是我的第二志愿。
如果我疯了傻了,大脑进水了,痴呆了,你们就一定要想法干掉我,千万别叫我出丑,成为别人的观赏动物。
徐善说:老二行,他脑袋精明,这事他办了,你脑袋浑了的时候,估计我也完蛋了。
李易当时说:两位兄长放心,我决不让你们在世人面前出丑。
可是当徐善把李易从芳村带到医院和巴特尔作人生的最后告别时,他却嘻嘻哈哈和可可打闹了起来,像幼儿园的小班男生。
李易在自己的记忆里已经完全彻底地删除了老三这个蒙古兄弟。
临走的前一天,徐善又带李易来到了巴特尔的墓前。徐善面对两个兄弟,一个疯了,一个死了,不禁悲痛欲绝,痛哭失声。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清醒地活着,人生几十年,拼,搏,赌,斗,到了今天,三兄弟,只有自己赢,赢了一个清醒地活着,这个清醒地活着就是赢得了时间,赢得了重新开始的机遇,赢得了承负责任的重担。明天带老三走了,过一段时间还要回来,带老二走。老二没有全输,他还有醒来的机会,在草原上,他会在马背上醒来的。刚刚跪在老三的墓碑前给老三敬香、烧纸钱时,徐善看到李易用手摸着老三墓碑上的碑文,似乎眼睛很湿润,目光里充满了悲哀,这是李易快乐之后,第一次有悲哀的表情。徐善看到了希望。老三虽然死了,但也不会化作一捧尘埃,万事皆休。身外之物对于他的肉体已毫无意义,但是他用创造身外之物的能力和智慧、人格魅力赢得了我们之间的兄弟情意,这是他一生的大赢,他的灵魂也会安逸的,我要带他的灵魂回家。
徐善在广州的星河墓地2002年秋季的某天早晨,面对着死亡和患神经病的两个兄弟,突然顿悟:人活着充满意义,人生没有输家,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赢,死去就是对活着的最大奖励。
徐善走了,启程去内蒙古草原,他要护送三弟巴特尔的骨灰回到他的蒙古大草原的家里去。他要带他去见他们慈爱的老阿妈、老阿爸,还有两个可爱的妹妹金花、银花。
徐善想念他们,徐善有一肚子的泪水,要去痛哭。
巴特尔不能再给两个妹妹当保护人了,但是她们也不要害怕这个世界,还有她们的徐大哥,徐善觉得自己就要走马上任了。
想到了老阿妈,就想到了那只难忘的小花牛犊子,那个家伙真是一个高明的治疗秃顶的兽医。徐善照着镜子,看到自己过去光秃的头顶,已经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婴儿|乳毛。这是一个生命的奇迹,简直就是枯木逢春发新芽。
在去内蒙古大草原的路上,飞机,草原列车,亢奋的徐善身体和内心都充满了力量和兴奋,草原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他像一颗轻舞飞扬的铁钉一样奔向草原。他觉得内心的苦,好像一下子就消除了,苦熬了几年,终于从家庭、感情纠缠、经济经营的苦海里挣扎了出来,他不再患得患失了,不再苦撑一个虚荣假象了,时间如风,昨天的一切,就随着昨天的风全都刮走吧。临行前,他接到市政府有关主管部门下给他的最后通牒,如果一个月内,酒客隆这个烂尾楼盘不重新启动起来,市政府按照今年新市长上任的最新决策,将无偿收回土地。徐善根本不予理睬,收回就收回吧,土地本来就是国家的,谁有本事就叫谁开发,美化城市怎么也好过丑化城市,否则,酒客隆已经成了徐善的一块心病,每次路过那里,看到那里日见倾斜,百孔千疮,张着生锈的黑洞的酒客隆,徐善都揪心般地难过,后来他甚至都绕着走,去深圳,不走广深高速公路,而是从番禺走虎门大桥,绕过去,再后来,他甚至都神经过敏,听不得别人讲酒客隆三个字。现在解脱了,市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