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爷现在成了某县神医。我们见过王大爷的行医照,老人家年近六十,但自己号称近七十有五,他长须垂胸,像戴了髯口,真有几分异人相。据他自己介绍,云游四方时得了高人指点,授以奇方。
他在当地行医数年,主治牛皮癣、白癜风、湿疹、脱发、神经性皮炎,这些毛病治不死人,开出的方子,相当药物的补剂,还不是由着你说,说它见效就见效,说它有用就有用。如果不管用,病人闹着无效,老爷子也有法儿。他指点着对方鼻子,振振有辞:虽然你现在还是斑斑驳驳,但,若不是我力挽狂澜,你的白癜风早成了白化病,一副洋鬼子的长相,媳妇夜半醒来都怕,以为床上睡着无常鬼,你不感恩图报,倒来以怨报德……唉,世道人心,人心不古。
甭管治好治不好,必须留下表扬信。经济好点的,他要求患者送锦旗。如果不依着老爷子,等着翻番的医药费吧。老爷子说得好,你夸奖了他,他心里一高兴,就拿你当朋友了,就不收诊治费了,只拿个药草的成本费。好话能换钱,谁都乐得这个买卖。于是,王大爷的诊室里,满墙挂满“妙手回春”、“当代扁鹊”、“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之类的锦旗,全是大红的丝绒底子,明晃晃的黄纸贴字,风吹流苏,哆哆嗦嗦,好不风光。
老爷子志存高远,不满足于此。他跑到县委,拿着自己每天总结并增加的先进事迹,要求领导题字、扶植、对外宣传。他能唾沫横飞地讲上几天,就不走,自己的好人好事就讲不完。县领导没有见他不怕的,有个宣传副部长急得竟趁着上厕所跳后窗跑了,为了躲开堵着门口的不屈不挠的王大爷。
跑?我看你哪儿跑?跳窗这招儿有啥用,躲得初一躲不了十五,躲得了别人躲不了英雄好汉王大爷。你总得回家睡觉吧。县领导回家,车灯前方,先照着的不是前迎的老婆或儿孙,而是王大爷一张豁牙的笑脸。他用豫南口音激动地喊起来:“李书记,你可回来了!你可把俺们人民群众盼坏了!”谁能敌得过王大爷的穷追猛打呢?他老人家又不犯法,就是人民群众要找咱党咱政府说说情况,贴贴心,咋着了?县领导为了息事宁人,能上个痛快班,睡个痛快觉,终于屈服,顺着王大爷的意,题几个字了事。
闯荡多年的王大爷,何等经济头脑?他把这些题字都做成了匾额,擦抹得溜光水滑,每天开门行医前,先一溜码开,摆它半个街。全是领导的真迹,别说城管,扫卫生的都不敢把土扬大了。据说好多人见了王大爷的老神仙相貌,又有众领导交口一词的肯定,还没开药,当场就觉得病情有了缓解。
谁知后来来了个学生书记,不过在城里多读过几年书,就不晓得人情事理。一个四眼娃子,神气个啥?竟然里外不买王大爷的账,不给留下墨宝不说,还派人查王大爷的手续是否齐全。果然,就查出个非法行医,马上端了王大爷的锅。咱王大爷行医多年,非法也应该成合法了,婚姻法里不是还有事实婚姻吗?凭什么就不能认同王大爷的医德医术呢?
王大爷一世英明,竟败给黄口小儿,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他上访,诉状,沿街张贴控诉材料,有时站在街上打起竹板,现编现演,声泪俱下。王大爷还上省城,几次被遣返,他怕什么,自己顶多花个单程路费。最后,三搞两搞,省城还真下了批文调查,把学生书记气得七窍生烟。也不知学生书记是被县里的其他领导借刀杀人了,还是被王大爷搞得兴味索然,他意气用事,竟然就辞职去了南方,白白断送了少年的政治抱负。至于学生书记后来是否混得春风得意如鱼得水,大爷不在乎,只要省得他在眼前给自己添堵就行。王大爷当年形只影单,凭一条扁担离家远走,就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也要出人头地,光耀门楣,革命这才哪儿到哪儿,岂容一个四眼娃指挥到坑里?
第七章
传奇制造者王有蹄(4)
话说王有蹄,托他爹的福,来北京上了个民办大专班。王有蹄和他爹一样,有改天换地的勇气、洗面革新的能量,他发誓自己要混得比城里人还城里人。他的乡村记忆,不断和这里的灯红酒绿对比着;他的行为标准,不断向另类青年看齐。乡下,那是鸡呀牛呀猪呀羊呀待的地方,城里根本不让这些畜牲活着,除非死了等着被吃。王有蹄想,自己多年来待在那个偏僻穷困的乡村,活得简直像个牲畜,要多可悲有多可悲。如今,他脚下的土壤换了,要把根扎深了,扎实了,在这人多嘴杂见牲畜有一个杀一个的地方,他要发芽、开花,还得不是一般地开,得是怒放。
王有蹄的同学大多都不是学习的料儿,分数差得远,复读希望也不大,父母就干脆花钱,买了名头儿。有几个北京孩子,虽未掌握任何谋生能力,但倚靠着殷实家境,小小年纪,就过得锦衣玉食,找个娇俏的女朋友,人前人后地亲。王有蹄心有不甘,心潮起伏。想当初能降生,还不是他王有蹄从爹那儿一出发就跑得快,一路领先,分明超过几千万人,才能拿到短跑冠军,得以在人世显露头角。现在看看,能在这世界露脸的谁不是冠军出身?冠军又怎样,自己仿佛残疾人运动会上拿的金牌,人家的,是奥运会上的。王有蹄心有戚戚:寡妇抱着夜壶哭——我不如你啊。但是,等着吧,我要笑到最后。
这座民办学校,校舍位居近郊。四野空空落落,散布着几座不高的楼。化工厂的变电器,昼夜不息地发出低响,习惯以后,就让人充耳不闻了。因为娱乐场所几近于无,学生们无处逍遥,显得特别守纪律,一般都按点回宿舍睡觉。熄灯半个小时以后,宿舍楼里就陷入一片寂寂。一只杜鹃的鸣啼,从校园的树丛里传出来。小虫子们小声小气地叫着。楼道里传来间歇的细碎的撕纸声,可能是耗子。王有蹄躺在上铺,盯着天花板,看不端详,微芒月色映照下,隐约一团黑斑,像半张侧着的老头脸。
他的手指间捏着一块巧克力,是结为友好宿舍的三〇三室女生给的。她是河北保定人,汗毛有点儿重,尤其嘴唇上端,像长了一道小胡子似的。眉毛也是浓黑的,不是平行或微弯的,好像立起来了。但是,她的汗毛重是因为皮肤白才显出来的。立眉毛对王有蹄热情有加,不像有的女同学,在联谊见面会上,干脆摆出一副嫌弃王有蹄的样子,挨个说话,独独看不到一米七三的王有蹄,连个客气话都不搭。王有蹄坐在拐角的位置,尽力装作不在意,他需要培养并在适当场合拿出沉默的气质,如同另外更多的场合,他必须像本地原产的北京孩子一样妙语连珠,或者放浪形骸,或者爱谁谁混不吝。王有蹄还没确定自己的形象定位,到底是变幻莫测好,还是始终如一好?立眉毛挨着王有蹄坐,给他削了个苹果。这个苹果虽是有虫的,但立眉毛用小刀仔细旋下未被蛀蚀的部分,独独递给了王有蹄。临了,立眉毛给了王有蹄这块巧克力,是金币造型的,上面还有精巧的浮雕。
进京以前,王有蹄从未交过女朋友,他是烈火真金的童男。不是他思想单纯,也不是县城护士的女儿给他造成了难以修复的重创——就是她的背影使他的宝贝牛粪鞋破了的那次,王有蹄把它简称为“破鞋事件”。不是,都不是。其实,他像一条狼垂涎于飞到树上的母鸡一样,对着美丽的、聪明的、善良的、文静的、调皮的、温顺的、散漫的、纯洁的、热情的、骄傲的、坦率的、忠诚的、勇敢的、妖娆的、勤奋的、倔强的姑娘们心生歹意,嘴角挂下来的口水“吧嗒吧嗒”滴在手背上……可是,可是,他却不会爬树。
他还年轻,时间还早,他有的是机会。黑暗中,王有蹄用指肚再次摩压着金币巧克力上的浮雕图案,把它假装成真的金币一样,竖着放在嘴边吹一下,然后搁在耳畔,听着想象中嗡嗡的回响。想象中的回响和化工厂的变电器的声响,很快合二为一了。
第七章
传奇制造者王有蹄(5)
别看王有蹄少年时候连火车什么样都没见过,青年时候,他成了满嘴跑火车的人。他能把莫须有的事说得板上钉钉,不值一提的事渲染得上天入地,把壁虎说得跟蜥蜴似的,蜥蜴说得跟鳄鱼似的,真的鳄鱼,早被他说成恐龙了。王有蹄是个夸张手法的大师,基本用不上白描。
经过比较和总结,王有蹄认为,根本不用去寻找一个远方榜样或者书里英雄,最近旁的,最有效的,给生活带来实际改观的,不是别人,正是与他关系并不融洽的亲爹王多产。王有蹄重新回忆了他爹王多产的种种作为,他的如簧巧舌和比蜂窝煤还密的心眼,不由得敬意油然而生。后来,王有蹄的相貌越来越像他爹,和心里的这个敬意有很大关系。王有蹄想,他爹从最穷的乡下出发,混成了县城小有名气的专科大夫;自己已落脚北京、祖国的伟大首都,怎么着也得有点走向世界的凌云壮志吧?
像他爹王多产一样,王有蹄开始训练自己编造故事的本领,以使自己有朝一日,能活成故事主角。这个阶段的王有蹄,就像个民间说唱艺人,他即兴创作,自编自演,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有时候,他自己都相信那些自己设计出来的情节了,它们栩栩如生,让王有蹄记忆有点混乱,不辨真伪。
对好心肠、笨脑子的女同学立眉毛,王有蹄第一次讲自己的身世,就把她感动得落下鼻涕眼泪的。注意,她不是先感冒后鼻涕眼泪的,她是先鼻涕眼泪后感冒的。第二天,立眉毛上眼皮微肿,鼻尖上昨天残留的擦红又被后来抹鼻涕的手纸续上了,眼神温婉得有点矫情地瞥了一下王有蹄。王有蹄首战告捷,好不得意。
王有蹄有层出不穷的悲情故事,由不得你不同情——同情死你。在有的故事版本里,他是孤儿院里长大的弃婴,很早就经历失眠,对着窄窗里的瘦小月亮,掉着无声眼泪,然后又自己用薄的旧被,偷偷抹去。旧被裂缝中暴露的脏棉絮,刺痛他幼嫩的眼角膜;硬枕头上蓄积的泪水,让他小小的脸颊,浸出一片红疹。有的版本里,他有被初恋少女反复羞辱的青春期,对方的真正男友,用暴力伤害他的自尊心。他把王有蹄捆绑上手臂倒竖在稻草堆里,看他因缺氧而扭动双腿。当王有蹄带着一张布满被草秆划伤的脸逃出来,他的梦中情人平静地看着他,从嘴里吐出两片瓜子皮,正好吐在他划出血道的脸上。
当然王有蹄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听众朋友们需要什么他就奉献什么。痛彻肺腑的成长经历,主要是讲给立眉毛听的。一方面她是母性特别强的类型,专吃这套,听不得悲伤小孩子的伤心往事;另一方面,这些故事和王有蹄的个人经历颇有神似,不需要高超的虚构技巧,王有蹄拿来在立眉毛这儿练练手而已。王有蹄当然明白,光靠这些,除了能赚几颗热泪、几个暖怀,对未来的建设意义不大。
天下的买卖都需要投入,而一张嘴,可算是无本生意里最经济实惠的。这也是穷苦孩子出身、毫无原始积累可言的王有蹄唯一的出路。凭着舌灿莲花的本事,王有蹄迅速织就了一张包容三教九流的人际关系网。周末,不是王有蹄进城会五湖四海的兄弟,就是一帮狐朋狗友寻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