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他的地址……对吧?”老头倒是敏锐,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嘀嘀咕咕地说了句“电话没电,给你发email”,就挂了线。
我握著手机站在原地,运河的水气冰凉,带著腥气裹上人脸,远处的教堂忽然敲起锺,夜鸟被锺声惊起,成团的游客从我身边擦过去举起相机。
一瞬间熙熙攘攘的一切都仿佛发生在另一个空间,而我矗在运河栏杆旁,手脚冰凉,知道这次只怕是要不好了。
那的士司机缩在街边抽烟,看到我,笑嘻嘻地过来:“要再去哪里?礼物买好了?”
我冲他勉强笑笑,拿手机开email,威廉已经发了地址,於是拿给司机看。
地方颇偏僻,虽然司机提议我搭乘地上铁车,我仍花大价钱上了他的车,我不愿耽搁一秒锺。
威廉一句话令我五内俱焚,之前淫肠隐晦的暗示也一起浮上心头。维伦那样的人,只要他想,他不会缺少伴侣。
可是,不,不会的,他……他之前才跟我连著滚了那麽些天床单,他身上的毛发并没做处理,後面仍紧得像处子,他跟我Zuo爱的时候仿佛饿了一辈子似的,要是有别人,怎麽交的出这麽多公粮?
夜凉如水,维伦住的富人区在南部某地的森林之旁,司机七扭八扭才在座三层花园别墅前停下,见我失魂落魄的,车费打了个折:“喂,兄弟,要是你女朋友对你不满意,我带你去找女人!”随即拿字正腔圆的中文来了句:“团体价,有发票!”
……老子看上去有这麽饥渴吗?岂有此理。
秋风抚动树枝,暗影重重, 拍打在人肩膀上,鬼手一样。
我站在维伦家门口,按了门铃。落地窗拉著窗帘,有暗黄灯光透出来,静悄悄地,我心跳得仿佛是打鼓。
天气实在冷,我每根汗毛都站起来,突然失去见他的勇气。
反复给自己打气,却仍止不住心慌。如果威廉说的没有错,我到底是为了什麽来自取其辱;如果是我会错意……啊,老天有眼,求您让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
房门一开就透出隐隐约约的爵士乐声,煦暖如春,松木清香随著热气扑面而来。
拉开门的年轻人约摸二十来岁,个头身材与我相仿,深色头发咖啡色眼睛,估计是个有少许白人血统的亚洲人。
他似乎在泡澡,穿著浴袍,敞开的领口里赤裸的皮肤红彤彤的,头发湿漉漉,耳尖在寒气中冒白雾。见了我很惊异:“请问您找?”
“啊……”
我张著嘴,心里猛地一松,估计是找错了地方,立刻满心欢喜。正打算道歉,客厅另一侧传过来男人低沈的声音:“Jerry,什麽人?”
我愣在当场。
一切都在往最坏的情况发展,我看到维伦穿著浴袍走出来,头发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滴,他那件浴袍与Jerry的颜色花样契合得恰到好处,一目了然的情侣装,同样带著松木香与热气。
他见到我,也颇惊讶似地愣了愣,随即问我:“怎麽过来了?有什麽事情吗?”
喉咙突然疼得像要冒血,我矗在大门口,手指簌簌发抖:“没有……我……”再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进来坐吧,”Jerry倒挺客气,闪身给我让路,英语带著正宗的伦敦腔:“我们在後花园玩按摩游泳池,这天气,最适合泡澡了。”
他身材矫捷,浴袍下裹著的屁股圆翘结实,我盯著他看,路过落地窗的时候扭头,几乎以为看到了亲兄弟。除了Jerry线条鲜明的五官外,气质身材、连额头不听话的发旋都一样,只是他头发长些而已。
我满心苦涩,耳边似乎又响起维伦说过的话:“我喜欢你,是喜欢全部,不是外表”。
放你妈的臭狗屁,什麽“你是我憧憬中的类型”、“对你一见锺情”,只怕就是拿个身高外形表,按图索骥,找到符合要求的就立刻脱裤子。前男友现男友,长得合心意的就是好男友吧!
後院里按摩游泳池旁垒著大垛柴火,炉火熊熊在院中发出细微的“劈啪”声,松香铺天盖地。
“过来暖一暖?”Jerry跑到柴火垛旁倒香槟,顺手把音响音量降低。他动作娴熟,显然在这地方住得不短,一副主人的派头。
我冲他摇摇头,转身盯住维伦:“是什麽时候的事?”
维伦站在屋檐暗影中,双手插在浴袍口袋,声音非常低:“你在意吗?”
……我……我在意,呸,老子在意个鬼。“为什麽……?”我只是不服气。
“过来泡一下吧,”Jerry又在邀约,皱眉往我们这边看看,终於发觉不对劲。
我佯装无事,冲他龇牙,头重脚轻地往那边走,一步迈进游泳池,立刻听到Jerry的惊呼,低头才发觉自己还穿著衣服鞋袜。
我忙把住池沿,老神在在,冲他挤出个笑容:“我习惯穿著衣服热身。”
好死不死,泳池里按摩水柱咕咕嘟嘟地涌上来,把我手里提著的那只塑料袋打散,安全套与润滑剂混在水泡里四散开来,池水混浊好像变质的热汤。
Jerry盯著水池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你去阿姆斯特丹了?是被人强迫推销的吧!”
我泡在套套汤中央,狼狈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天底下,谁讥讽都可以,但为什麽偏偏让他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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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过之後──第七章(3)
Jerry抛下我,拖著长腔大呼小叫,要去楼上找毛巾。擦过维伦身侧的时候,揽著维伦脖子轻轻亲了亲:“替我招呼客人呀。”
他比维伦低一头还多,接吻的时候要踮起脚尖,动作娴熟得让人咬牙切齿。妈的,这个死娘娘腔。
维伦被吻了也还站在阴影中,不说话,像座雕塑。
後院於是只剩下我们两人,水声潺潺,我抹一把脸上的水,努力让语调听起来平静:“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嗯,是长期关系吗?”
“不久,”他从屋檐下走出来,咬著下唇不看我:“几个月而已。”
“嗯,就是上次你从我那里回来,马上就跟他在一起了?”我盯著他,浑身僵硬。
“……我们认识非常久了。”他答非所问。
“那你……那你为什麽,”我牙齿直打战,格格地响,要握紧拳头才能发声:“为什麽还去找我。”
他侧过头去,呼吸急促,沈默著。
“为什麽不告诉我?”嘴里满是苦涩,我厉声质问他:“你是故意的,报复我,打击我?是不是?”
“不是。”他仍不看我。
“那……你们是……长期关系,公开出柜吗?”我咬紧牙关,再次追问。
“童童,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他沈默良久,终於慢慢走近,在池沿蹲下,垂著头,湿淋淋的额发耷下来,蹭在我额头,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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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他想要的是什麽,我非常清楚。而比那更清楚的,是我真的什麽都不能给他。
现在他找到能给他的人了。
我愣愣地瞪他,金褐色的头发打湿了,丝缕分明,长睫毛、蓝眼睛,鼻梁刀削般笔直。他是这麽好看的一个人。
那一瞬间我恨不得把他整个缩小,变成麽指那麽大,塞进胸口,让别的任何人都无法染指。
可这根本不可能。我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问他:“那麽,你打算,跟我,怎麽办?”是垂死挣扎的语气。
“……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童童,”他一手搭在我肩膀,体温滚烫的,让我痛到心里去:“我们都需要做出抉择。”
又是公事公办的口气。
怎麽就可以变得这麽快。之前那麽多肉麻的话是不是都当从没说过?之前那麽多的承诺跟温柔是不是都可以一笔带过?昨天还像个孩子为了谁上谁下跟我耍赖撒娇,现在就可以居高临下,告诉我他早已有了新对象。
甚至跟我说,他需要选择。
“你要怎麽抉择?啊,要是他知道,你跟我上床,他还会跟你在一起?”我知道这话卑鄙,可我管不住自己。
“你只想跟我Zuo爱而已,不是吗?”维伦看著我,蓝眼睛里有无限悲哀:“这个,是你们中国人崇尚的做gay准则,大家都只是暧昧的、偶尔上床的朋友而已不是吗?”
不是,放屁,根本就不是!我满心悲愤,几乎狂叫出声,但根本找不到说辞反驳。
天黑得无边无际,纵然有明星,也敌不过寒气,我站在水中,觉得一丝光明都看不到了。按摩水柱无止无尽地打在身上,生痛。
“出来吧。”维伦冲我伸出手,很客气。
指甲圆润,五指修长,我对他每个指节都了熟於心,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再去握住这只手。我想我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男人。
“Jerry的衣服可以借给你,他给你拿下来了。”
……屁,老子什麽时候沦落到连衣物都要人施舍了?
抬眼看到Jerry抱著衣物远远地下楼来,我终於没法再忍,一步迈出泳池去。
浑身湿淋淋的像有千斤重,Jerry大惊小怪的尖叫声中,我甩开维伦阻拦的胳膊,从後院矮灌木丛上翻过去,低头跑进黑暗。
我没法再在那後院里呆一秒锺,我恨他俩相亲相爱穿著情侣装的模样,那股松木香让我想要呕吐。
他妈的,我怎麽就这麽丢人。
闭著眼也不知跑了多久,我精疲力尽。
抬起头才发现自己慌不择路,跑到了森林中间。小路旁竖著路牌,月光惨白地映著,风吹树叶,打在路牌之上,好像择人而噬的怪物。
手指冰凉,冷得发疼,右手还勾著那只塑料袋,兜著半袋水。我把袋底倒过来,狼牙棒荫茎套湿漉漉地,“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妈的,还有比这更讽刺、更荒唐的事情吗?
我直觉想笑,可发出的声音比哭还难听。
风吹在身上,像小刀在割。我瑟瑟发抖,掏出之前计程车司机给的名片,却发现手机进了水,没法开机。
嗯,算了。反正我也一点都不想见人,今晚已经够丢脸,没必要昭告天下再让颜面彻底扫地。
按照路牌指示,从森林走到附近的火车站,已快到凌晨。
荷兰的深秋已经开始下霜,月光白茫茫地洒在候车室前的水泥地,我头发与睫毛都结了细小的冰粒,眼睛疼得几乎睁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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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冷,我心里有寒气簌簌地往外冒,摸遍全身,除了信用卡就只有一枚两元硬币。车站外的自动取款机屏幕闪著“故障”的讯号,祸不单行。
我对著自己苦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瓶可乐回来抱著坐下。
心里空荡荡的。其实我根本不是个冲动的旅行者,17岁出国,什麽都自己打理,几乎徒步走遍了西欧各国,出门的基本装备我比谁都清楚。
可这次明明下了长住的决心,来的时候却什麽都没带,连钱包都懒得回家去取。
这全因为我信任维伦。相信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没有搞不定的难题。相信到只抓著护照信用卡就傻乎乎地跑上门去任人羞辱。
我怎麽就蠢得这麽厉害。
淫肠明明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可我就是不愿相信,我鬼迷心窍,掩耳盗铃。我以为维伦是真的喜欢我,我以为我了解他,他是个专一又龟毛的大叔,他对我余情未了,不会脚踏两条船。
可现实的耳光扇在人脸上,总是比雷鸣还响亮,只一声就彻底打破美梦。
我已经有那麽久没再敢跟我妈联系,我甚至躲著她。
就在今晚,查威廉的email时,明明也看到一篇篇来自我妈的未读讯息,却心急火燎地往维伦家赶,故意视而不见。
为了维伦,连我妈都看轻了,这是何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