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多光荣似的,多不容易似的,多给祖宗脸上贴金似的!太愚昧了。
张树四岁那年,张二民的媳妇毛小莎不知动了哪根儿筋,开始频频地调工作。先从百货商店凋到轻工局,又从轻工局跳到文化馆,最后在文化馆一拧屁股,又踅到哪个旅游公司里去了。张二民对着家人疑惑的目光,乱挑大拇哥,我媳妇有路子!不久借到一套楼房,一室一厅,搬家的时候,张三民牛气得不行,连大拇脚趾头都挑起来了,我媳妇有路子!张大民心说,整天跳槽,不老老实实在一个地方撒尿,有路子也是鸟路子。
一天下午,张大民正在喷漆车间喷漆,传话说外边有人找,连忙跑出去,一看是张三民。喝了不少酒,舌头转动,眼珠儿转不动,傻子一样转着一只大拇哥,眼泪刷一下子就下来了。他说哥,就说不下去了。他说哥,又说不下去了。张大民心里一紧,谁死了?他摇晃三民的肩膀,拧三民的左耳朵,最后给了二民一个人嘴巴,啪嚓!三民的喉头跳了一下,就哭出声音来了。
“我媳妇……”
“你媳妇怎么了?”
三民继续晃着那只大拇哥。
“我媳妇……”
“你媳妇有路子,我知道。”
“我媳妇……”
“我明白,她有路子。”
“路子……表子!”
“你媳妇……”
“我媳妇是个表子!”
张三民哭倒在大哥的肩膀上。张大民不知为什么,有点儿欣慰。早就听出来了,不是一只好鸟,是一只浪鸟!张大民在张三民的后腰上拍了拍,想起了儿时的情景,三民脖子里让人灌了沙土,跑回家也是这样哭的。现在,他无法领着三民追出去,灌对方一脖子沙土了。鸟固然不是好鸟,可毕竟是一只鸟啊!歌喉婉转,羽毛美丽,是做小表子,还是竖大牌坊,人家有人家的自由啊!张大民说别哭了,挺起来,擤擤鼻涕,说说,怎么好好的就成了表子了?张三民说了两个小时也没说清楚。大意是肚子疼,请了半天假,打开单元门一看,媳妇正领着一个男的穿裤子呢,跟军训时候的紧急集合一样。张大民劝他想开点儿,别以为就自己倒霉。这种鸟很多,有越来越多的趋势,随便挑一座居民楼看看,隔一个笼子一只,可能邪火点儿,隔两个笼子一只,那是一定不会错的,不信就拉出来溜溜。张三民没想到有这么多战友,听大哥一说,觉得有道理,慢慢就平静了。他底气不足地嘟囔,真恨不得杀了她。张大民说千万别杀她,你要么放了她,爱飞哪儿飞哪儿,要么就给她拔拔毛,告诉她不老实,拔光了算,别让她不知道你是谁!我建议你重找一只。不会叫唤都没关系,关键是要品德优良,死蹲一个茅坑儿不起来,得是真正的好品种,就像我媳妇那样。张三民没有正面回答他,走的时候只是连连叹息,早一点儿给她拔毛就好了,早一点儿拔就好了。晚上刚回家,张三民就来了传呼电话。张大民没有醒过昧儿来,兴冲冲他说怎么看,你给她拔毛了吗?
“哥,我们和解了。”
张大民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哥,别告诉咱妈。”
手能从电话线伸过去,就抽他了!
“哥,我原谅小莎了。”
“什么鸟儿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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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民摔了电话,气得眼冒金星。那只鸟往三民嘴里拉了一滩屎,吧噔儿一下,丫没给吐出来,丫给吃进去了!
秋天,张五民回来了。完全变了一个人。个子高大,肩膀结实,眉清目朗,谈笑自如,嗓音嗡嗡的,听着特别厚实,特别舒服。母亲一见他就哭了,抱看不撒手。他很得体,显然见了不少大世面,不怕别人哭,用低沉的喉音管自说道,老人家,身体怎么样,这几年您受苫啦!张大民站在旁边纳闷,又钻出一只,是哪儿飞来的呆鸟呢?不论从内容到形式,这一位怎看怎么不一般,颠过来倒过去,揉开了掰碎喽,怎么看怎么不是凡人,也不是张大民他们家的人。他没有考研究生,直接参加分配,准备到农业部下边的一个司下边的一个处里去做事。他很快就去报到,并很快住进部里的单身宿舍了。他用浑厚的嗓音提出建议,家里要尽快装个电话,否则多不方便,有事都没法儿通知你们。张大民的脑袋嗡一声就大了。
“不是正等着您挣钱交初装费呢么。”
张五民一愣,很有风度地笑了笑,没有接话。主席不白当,会察言观色了。
“你不用通知我们,部长想接见了,你直接把他拉咱家来不就完了么。”
“大哥,你越来越风趣了。”
“你不是想去新疆种苜蓿种向日葵么?怎么不去了?人家给种满了,新疆没你地儿了吧?新疆没地儿了,扭头儿奔内蒙呀,怎么一脑袋扎到水泥大楼里去了,不嫌憋得慌了?”
“那时候我的想法很幼稚,很可笑?”
“怎么也没考研究生啊?”
“大家都认为我适合走仕途。”
“身上多带俩保险钩儿。”
“怎么呢?”
“爬两步就挂一个,小心别掉下来!”
“我借大哥的吉言了。”
小子向外走的时候,脚步咚咚直颤,好像是一辆坦克开到社会上去了。母亲说我们老五最有出息了,又问仕途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仕途,是泥道儿吗?张大民说您甭问我们,您肯定看见过。场子中间戳一根杆儿,一敲锣,一群猴儿抢着往上爬,中间那根杆儿就叫仕途。咱家老五的出息大了去了。
母亲说比喷漆的活儿强点儿不?
“您寒碜我干吗?”
张大民灰溜溜地找石榴树就伴儿去了。石榴树样子没变,粗了不少,撑裂了屋顶的油毡。外面一落雨,树皮就跟着流水,缠上毛巾不管用,把儿子的毛巾被裹上,居然管用了。张大民看着水淋淋的石榴树,觉着一个人的眼泪在流,永远也流不完了。
张树五岁那年,家里出了一件大事。除夕下午,全家人包饺子。母亲拿了10块钱,上街买醋,买蒜。张树橡小尾巴儿一样跟着她。先到副食店买醋,然后拎着醋瓶子去菜市买蒜。蒜挑好了,搁在秤盘里也约好了,一摸没钱。赶紧回副食店,我买了一瓶醋,你们没找钱。那边说不可能,您的醋呢?赶紧回蒜摊儿,我的醋呢?那边说啥醋,俺们就卖蒜,俺们不卖醋。母亲回到家里,失魂落魄,喃喃自语,老糊涂了把钱给丢了把醋也给丢了。张大民说没事没事,丢了就丢了,张树呢?母亲哼哼了一声,就坐在地上了。
张树没有走远。李云芳哭天抹泪地来到街上,发现儿子正在菜市溜达,背着小手儿,看看茄子看看扁豆,视察得正来劲呢!他不慌不忙地向众人汇报,奶奶跑了,奶奶没影儿了。后来奶奶回来了,奶奶又往那边跑了,奶奶又没影儿了。奶奶上哪儿了:奶奶一个人儿回家了。
大家笑过之后,没有当回事。老人记性不好不是一天两天了,多了个笑话而已。上街别带孩子,买东西少带钱,炒菜别忘了关火,还能让老太太怎么样呢?总不能让她和孙子一块儿上幼儿园吧?半个月之后,母亲失踪了。
那天正好张五民回来,母亲说你爱吃茄子,我给你做烧茄子,我给你上街买茄子去。谁也没拦她,一去便失了踪影。起初都不在意,张大民还开玩笑,妈买俩茄子,丢了一个,正满世界找呢,找什么,自己给吃了!后来过了吃饭时间,突然觉得不妙了。晚上,大家坐在派出所走廊里等消息,张大民把张五民骂了个狗血喷头。吃什么烧茄子?不吃烧茄子你烧得慌?不吃烧茄子你拉不出屎来?不吃烧茄子你爬不上去是不是?想吃自己烧去!妈丢了,我看你吃什么!妈要找回来,你爱吃什么吃什么!妈要找不回来,我……我吃你!我烧了你个大瘪茄子,我吃你!哥儿俩都哭了。大学生,知识分子,机关工作人员,仕途的跋涉者——张五民同志无法忍受羞辱与悲伤,终于跳起来了。
“这是命运!能赖我吗?”
“不赖你赖谁!”
“应该诅咒的是命运!”
“拉不出屎赖茅房!你不馋烧茄子,命运能这样儿吗?你不在家,妈命运挺好的,你一回家,妈就不走运了,你还说什么呀?赖人命运干吗呀?这事儿从头到尾我都看着,不赖命运,就赖你!一听吃烧茄子,哈拉子都下来了,您还仕途呢您,快找个小饭铺跑堂儿去吧!您不嫌寒碜,我们还嫌寒碜呢。命运跟谁过不去,也应该找你这样儿的,找爱吃烧茄子的,我咱妈干吗?”
“我不就这一种爱好吗!”
“一种爱好就把妈弄没了,多俩爱好,把大家都弄没了,你就踏实了!”
“你不能这样跟我说话!”
“我还能跟谁这么说话?”
“我现在是科长,不许你伤害我!”
“爬得够快的!科……长,好好,很好,科长……我没别的爱好,我就爱吃科长!我现在就烧了你!我吃红烧科长!还真拿自己当道菜呢?你给我边儿呆着去吧。还科科科……科长呢!茄茄茄……茄子!大生茄子!”
值班民警推门出来,很不高兴,吵什么吵什么,分遗产早点儿了吧?张大民抓住民警一条胳膊,哈着满嘴酒气,凑近了往人家脸上喷,露着一脸套近乎的纯朴的傻笑。
“拜托了!说什么也得帮我们找回来,不找回来我们不答应!人民的警察爱人民,人民的警察找母亲!我们兄妹几个就这么一个妈……我们的妈也是你们的妈,你们得快点儿找,不快点儿找,碰上人口贩子,把咱妈卖了,咱们还对得起人民吗?同志……”
“灌了几泡尿?有一百个妈也让你丢了!”
“我就一个妈,加上你的妈才俩妈。”
“瞎扯什么!”
民警把他搡开,与五民小声说话。
“这小子是谁?”
“……我大哥。”
“平时对老妈不上心,丢了又装洋蒜?”
“……他就那德行!”
“酒鬼?把老妈的钱偷着喝了,是不是?”
“……他人就那德行!”
“他会不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他会不会把你妈给扔了?”
“那倒不会!”
张五民脸红了,又补了一句。
“他还没有坏到那种程度。”
民警朝张大民的傻脸摇摇头,回屋去了。兄弟俩在派出所的长椅上睡了一夜。没有消息。爱吃冰的母亲说话短促有力的母亲——真的失踪了!张大民找到母亲的相片,放在相框里,摆到冰箱上。全家人围着圆桌坐着,不敢看母亲的笑容,都看着冰箱。张五民很难过,朝冰箱鞠了三个躬就出去了。
“妈,我再吃一口烧茄子我就不是人。”
张大民不信,狗改不了吃屎,张五民改不了吃烧茄子。农业部食堂一出味儿,汪汪汪,头一个冲上去的不是别人,肯定是年轻有为的张科长。部长爱吃烧茄子那就另说了。
张大民也给母亲鞠了三个躬。
“妈,您就这样走了。您为了让小五儿吃一顿烧茄子,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我们。哪儿都能找到茄子,找不到鲜茄子也能找到茄子干儿,可是我们上哪儿去找您呢?”
张四民说别说了,就趴在桌子上哭了。
五天以后,在河北省的一条乡间公路上,风尘仆仆走着一个老太太。她满头草屑,一步三摇,像啃苹果一样啃着一个茄子,网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