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昆皱眉道:“人怕出名猪怕肥,这句话你难道未曾听说过?你名气越大,找你的人就越多,死得就越早,这有什么好处。”
俞佩玉又笑了笑,道:“我就是要人来找我。”
乙昆摇了摇头,道:“听我良言相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安安份份的过日子吧,我看你倒还顺眼,今天绝不伤你。”
俞佩玉道:“只要你将这铁匣子送给我,我立刻就走。”
乙昆目光闪动,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俞佩玉道:“不知道。”
乙昆道:“那么你要去又有何用?”
俞佩玉道:“没有用。”
乙昆也不禁怔了怔,道:“既然无用又何必要?”
俞佩玉道:“你们人人都想要,我为何不能要?”
乙昆沉下了脸,道:“原来你是存心想来找我麻烦的。”
这句话没说完,两人已交上了手。
到了这时,连鱼璇都觉得俞佩玉非但有毛病,而且毛病还不小,他只望这两人打得两败齐伤,那时这铁匣子就又是他的了。
他沉住了气坐山观虎斗,过了很久,他发觉俞佩玉的剑光果然已渐渐黯淡,乙昆的掌风却越来越凌厉。
他肋下虽还挟着那铁匣子,但出手并无妨碍,由此可见,他对付俞佩玉并没有使出全力。
鱼璇实在不懂俞佩玉为何定要来找死。
眼见乙昆已将得手,谁知就在这时,俞佩玉仿佛低低说了几句话,鱼璇也未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见到乙昆突然凌空一个翻身,倒掠出两丈,眼睛盯着俞佩玉,面上已无丝毫血色,身子却在发抖。
他怎会忽然变成这样子的?
鱼璇又怔住了。
过了半晌,只听乙昆颤声道:“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知道这件事的?”
俞佩玉静静的望着他,什么话都不说。
只见一粒粒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不停的自乙昆头上落下。
又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道:“二十九年,再过十七天就整整二十九年了,想不到这件事还有人记得,还有人知道……”
俞佩玉道:“你自己难道已将这件事忘却了么?”
乙昆黯然道:“我但望能忘却,只可惜永远忘不了。”俞佩玉道:“连你都无法忘记,别人又怎会忘记?”
乙昆道:“可是……可是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人知道。”
俞佩玉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不是已知道了么。”
乙昆道:“你……你和这件事莫非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淡淡道:“普天之下,只要稍有人心的人,都和这件事有关系。”
乙昆仰面向天,喃喃道:“我也知道这笔债迟早要还的,现在只怕已到了还债的时候。”
他忽然跺了跺脚,嗄声道:“无论你是谁,我只要你知道,乙昆并不是不肯还债的人。”
俞佩玉道:“我也不是来要债的,我只不过要你知道悔改而已。”
乙昆忽然仰天一笑,道:“我若无悔疚之心,你一说出此事,我就要杀你灭口了。”
他将肋下挟着的铁匣子放了不来,叹了口气,曼声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百年身……”
说到这里,突然反手一掌,向自己头顶拍下。
※※※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俞佩玉反覆咀嚼着这两句话,心里突然变得很凄凉,很沉重。
一个人在刹那之间做下的错事,就要他以一生数十年的生命来补偿,这岂非也有些下公平,有些残酷。
乙昆若没有悔疚之心,的确就不会以自杀来赎罪了,他既然已有了悔疚之心,那么他做的错事为何还不能宽恕!
俞佩玉黯然垂首,喃喃道:“我做错了么……我做错了么……”
鱼璇早已看呆了,此刻才忍不住问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事?”
俞佩玉霍然抬起头,厉声道:“你为何不问问你做了什么事?”
鱼璇道:“我?”
俞佩玉道:“为了区区几个石雕的玩偶,就将别人置之于死地,这就是你做出的错事!”
鱼璇大声道:“我不杀他,我就得死,是以我只有杀他,他若杀了我,我也是死而无怨的,强者生弱者死,这本是江湖中人视为天经地义的事,身为江湖中人,就该将“生死”两字置之度外,你既涉足江湖,总有一天也会因此而杀人的,又何必将生死之事看得如此严重。”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道:“也许你说得对,身为江湖中人,就该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你既不怕死,为何要怕那富八爷呢?”
鱼璇的脸也红了红,道:“不怕死的人,也曾怕鬼的。”
俞佩玉道:“他难道是鬼?”
鱼璇叹道:“在我看来,他简直比鬼还要可怕得多。”
他接着道:“此人姓富,江湖中人在背后都偷偷叫他“为富不仁”,但当着他的面,却没有一个人敢提起这四个字,有一次“洛阳府”的金刀陈雄无意中说漏了嘴,刚走出大门,就口吐鲜血……”
俞佩玉忽然道:“他是不是有个妻子,叫富八奶奶。”
鱼璇道:“不错,据说这位富八奶奶倒是位贤淑慈祥的妇人,而且礼佛至诚,从不愿看到杀生,是以富八爷杀的人大多是走出门后才死的。”
俞佩玉眼睛里闪着光,喃喃道:“我想起来了……毕竟还是想起来了。”
鱼璇忍不住问道:“你想起了什么?”
俞佩玉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笑了笑,道:“此人倒很有趣,我也想去拜访拜访他。”
鱼璇失声道:“有趣?……我的老天,你居然说这人有趣……等你见到他时,就知道他是不是有趣了。”
他眼睛扫过那铁盒子,脸上变了变颜色,嗄声道:“但这里只有一份礼,你若也想去俞佩玉道:“你送你的礼,我去我的。”
鱼璇道:“可是……不送礼的人,怎么进得了他的门?”
俞佩玉又笑了笑,道:“我用不着送礼,因为我只不过是你的跟班,堂堂的一大门派掌门人,路上带个跟班的总该很平常吧。”
※※※
富八爷住的地方叫“雅叙园”。
这世上越是贪财好货的侩,越喜欢自鸣清高,附庸风雅,“雅叙园”也和世上大多富豪人家所建的庄院差不多,屋子都盖得特别坚固,特别大,仿佛要在里面住几百年似的,却忘了人生百年,死了还是要入土,而且最多也只不过能占七尺土。
这些都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奇怪的是庄院中的人。
一走进“雅叙园”的门,就可以看到很多青衣小帽的家丁,大宅大院中家丁自然很多,这也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些人虽都是男人,而且虽然都有些武功,但走起路来却是扭扭捏捏的,就像是大姑娘。
只见一高一矮两个人迎了过来,矮个子白白的脸,脸上长着几粒白麻子,眼睛直往俞佩玉这边瞟,仿佛在向他飞媚眼。
向他飞媚眼的可真不少,但男人向他飞媚眼这倒还是头一次,俞佩玉简直恨不得将他这双眼珠子挖出来。
那高个子手叉着腰,瞟着鱼璇道:“你是谁呀?来干什么呀?”
他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说话时腰还在不停的扭来扭去,若不是脸上还有胡渣子,别人实在分下清他是男是女。
鱼璇乾咳了两声,道:“在下南海鱼璇,特来向富八爷祝寿。”
那高个子抿着嘴一笑,道:“哦,原来是鱼大掌门呀,大掌门的礼带来了没有呀?”
鱼璇道:“礼物已备妥,就请贵菅家通报。”
高个子的眼睛也往俞佩玉一瞟,道:“这位是什么人呀,又是来干什么的呀?”
他每说一句话,却带个“呀”字,而且还说得阴阳怪气,叫人听了简直恨不得一拳将他满嘴牙齿都打光。
但性情如烈火的鱼璇到了这里居然连一点脾气也没有了,陪笑道:“他叫鱼二,乃是我门下长随,还请贵管家多多关照。”
高个子吃吃笑道:“原来是鱼二哥呀,长得可真俊呀,不知道有没有媳妇了呀?”
那矮个子忽然拉住了俞佩玉的手,咯咯笑道:“大掌门进去拜寿,这位鱼二哥就陪我们在外面聊聊吧。”
他的手湿湿的,黏黏的,放在俞佩玉的手上,就像是一口浓痰,叫人甩也甩不掉,擦又不敢擦。
俞佩玉几乎忍不住吐了出来。
幸好这时大厅中又有个人赶出来,道:“八爷听说鱼大掌门来了,快请带着礼物入厅相见。”
鱼璇赶紧道:“是,是,是,在下这就去了。”
他抢先往里走,走上石阶,才回头道:“鱼二,你还不将礼物捧上来。”
俞佩玉这才松了口气,鱼璇总算为他解了围。
那矮个子似乎还舍不得放开他的手,还在悄笑道:“等会儿可别忘了出来找我,我叫小乖。”
“小乖”,这混帐居然叫小乖。
俞佩玉真恨不得先给他几个耳刮子,再他几脚,心里又想吐,又想笑,只有含糊的答应着,抢着往大厅里走。
大厅里已坐着八九个人了,这些人的像貌都很有气派,衣着也很华贵,显然都是很有身份的人。
但在这里,他们却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大厅正中,早已摆着寿堂,坐在寿堂前的自然就是富八爷和富八奶奶了,只见这位威名赫赫的富八太爷竟是个奇形怪状的老头子。
其实他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既不驼,又下跛,耳朵一边一个,鼻子也没有长到眼睛上去。
但也不知怎地,他就是叫人瞧着不顺眼。
那位富八奶奶倒是个富富泰泰的妇人,只不过脸上的粉擦得多了些,但越老的女人粉擦得越多,这本也是人之常情,世上的女人脸上若都没有皱纹,又不黑,那么做花粉生意的只怕早就会都跳河了。
※※※
鱼璇走进了大厅,虽然也想在别人面前摆出一派掌门的架子来,但腰却偏偏挺不直,躬身道:“南海后辈鱼璇,特来向八爷拜寿,祝八爷万寿无疆。”
富八爷皮笑肉不笑的歪了歪嘴,道:“这么远赶来,也难为你了,坐坐坐。”
他说起话来也是阴阳怪气,叫人听了全身都不舒服。
但等到鱼璇将那铁匣子捧上去,他笑容立刻就变得好看多了,只见他拿起了个一尺多高的小人,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一连说了十七八个“好”字,拍着鱼璇的肩膀笑道:“好极了,好极了,请坐,快请上坐,难为你,竟找得到这么好的东西来送给我,今天这桌酒的上座你是坐定了。”
这么样一说鱼璇固然是受宠若惊,坐在两旁的那七八位武林大豪,面上却不禁露出惊奇不平之色。
到富八爷这里来拜寿,既不分尊卑,也不分长幼,谁的礼送得贵重,谁就是上座,这就是不成文的规矩,人人都知道。
坐在上座虽然也不会多长一块肉,但武林中人讲究的就是面子,喜欢的就是这调调儿。
何况能接到富八爷帖子的人就不会是穷光蛋,来的这些人不是大帮大派的掌门人,也是大镖局的镖主,大山寨的瓢把子,大家千辛万苦找了份礼物来,不但是想博富八爷的欢心,也想在人前露露脸。
这些人送的可说无一不是价值万金的奇珍异宝,其中有一人送的是十八颗龙眼般大,的夜明珠,每颗珠子都同样大小,放在没有灯光的地方,也会莹莹生光,挂在身上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