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道:“陈当家的满腔热血,可敬可佩。老衲再问一事,就请自便。”陈家洛道:“请老禅
师指点迷津。”
天虹道:“从前有个老婆婆,卧在树下休息,忽有大熊要来吃她。老婆婆绕树奔逃,大
熊伸掌至树后抓拿,老婆婆乘机把大熊两只前掌捺在树干之上,熊就不能动了,但老婆婆也
不敢放手。后来有一人经过,老婆婆请他帮忙,一同杀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
婆脱身远逃,那人反而为熊所困,无法脱身。”陈家洛知他寓意,说道:“救人危难,奋不
顾身,虽受牵累,终无所悔。”
天虹拂尘一举,道:“请进吧。”陈家洛跨下禅床,躬身行礼,说道:“弟子擅闯重
地,方丈恕罪。”天虹点了点头。陈家洛转身入内,只听身后数声微微叹息之声。转过长
廊,来到一座殿堂,殿中点着两支巨烛,微微摇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柜,柜上贴着黄纸
标签。他拿了烛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辈的木柜,打开柜门,见有三个黄布包袱,
左首一个包袱上朱笔写着“于万亭”三字,不觉手一晃动,数滴烛油溅了出来,当下镇慑心
神,轻轻将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开来。
包中是一件绣花的男人背心,还有一件撕烂了的白布女衣,上面点点斑斑,似乎都是血
迹,年深日久,早已变黑,此外便是一个黄纸大折。陈家洛打开折子,登时心中酸痛,上面
写的正是他义父的笔迹。
陈家洛从头读起:“福建莆田少林寺院门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辈俗家弟子于万亭带罪敬
白。弟子出身农家,自幼贫苦,从小与左邻徐家女儿潮生相识,两人年长后甚相亲爱……”
陈家洛读到这里,心中突突乱跳,想道:“难道义父犯规之事和我姆妈有关?”再看下去:
“……我二人后来私订终身,约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过世后,连年天
旱,田中没有收成,弟子出外谋生,蒙恩师慈悲,收在座下。缴上绣花背心,乃弟子离乡时
徐女所赠。”
陈家洛越看越是惊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学堂奥,即便下山,只因挂念徐女
恩情,尘缘不能割舍,待归故乡,惊悉徐女之父竟已将女嫁于当地豪族陈门。弟子伤痛之
际,夜入陈府探视。仗师门所授武艺,为一己私情而擅闯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后徐女
随夫移居都门,弟子恋念不舍,三年后复去探望,是夜适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儿,纷纭之
中,弟子仅在窗外张望数眼。四日后弟子重去,徐女神色仓皇,告以所生之子已为四皇子胤
祯掉去,归还者竟为一女。未及竟谈,楼外突来雍邸血滴子四人,皆为高手,显为胤祯派来
视察者,想是陈府如有人泄露机密,即杀之灭口。弟子惊而逃逸,为其追及,激战中弟子额
间中刀受伤,拚死尽杀血滴子,回楼晕倒。徐女以内衣为弟子裹伤。所呈血衣,即为该物。
弟子预闻皇室机密,显露少林武功,为师门惹祸,此所犯戒律二也。”陈家洛读到这里,拿
着母亲的旧衣,不禁泪如泉涌,过了一会,再读下去:“……此后十余年间,弟子虽在北
京,但潜心武学,不敢再与徐女会面。及至雍正暴毙,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
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阴险狠毒,预遣刺客加害徐女灭口,故当夜又入陈府,藏于徐女室
内。是夜果来刺客两人,皆为弟子所杀,并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遗旨,现一并呈上。”陈家洛
翻到最后,果见黄折末端粘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如朕大归之时,陈世倌及其妻徐氏未
死,速杀之。”正是雍正亲笔,字后盖着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两字。陈家洛曾听义父
说起,雍正手下养着一批密探刺客,号称“血滴子”,专为皇帝干暗杀的勾当。雍正密令血
滴子杀人,便以“武威”朱印为记。心想:“那时义父武功已经极高,两名血滴子自然不是
他敌手,他为了救我姆妈,连我爸爸也无意中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时,我父母决计不
敢吐露此事,是以一直忍到死后。”再读折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无刺客遣来。
但弟子难以放心,乃化装为佣,在陈府操作贱役,劈柴挑水,共达五年,确知已无后患,方
始离去。弟子以名门弟子,大胆妄为,若为人知,不免贻羞师门,败坏少林清誉,此弟子所
犯戒律三也。”陈家洛看到这里,眼前一片模糊,过去种种不解之事:母亲为甚么要自己随
义父出走,母亲为甚么写了给自己的遗书又复烧毁,为甚么母亲去世之后义父即伤心而死,
对母亲遗书上“威逼嫁之陈门”,“半生伤痛”等零碎字句,登时全都了然,只觉一股说不
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还是怜惜?心想义父为了保护姆妈,居然在我家甘操贱役五年之
久,实是情深义重。其时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数十佣仆之中,竟然有此一位一代大侠。出了
一会神,拭泪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谨将经过始末,陈于恩师座前,跪求
开恩发落。”于万亭的供词至此而止,下面是两行朱笔的批文,想是他师父所写的了,文
曰:“于万亭犯三戒律,如幡然悔改,皈依三宝,则我佛十恶尚恕,岂不恕此乎?若恋尘
缘,不能具大智慧力斩断情丝,则立即逐出我派。愿好自为之,善哉善哉!”折子到这里,
以后就没有文字了。陈家洛心想:“总是我义父心头放不下我姆妈,不能出家为僧,终于被
革出少林派。他自知过失在己,因此我师父邀集江湖好汉来给他出头评理,他要一力推
辞。”这时心里疑团尽解,抬起头来,只见天边晓星初沉,东方已现曙色,于是吹灭烛火,
将各物仍然包入黄布,提了布包,关上柜门,慢慢出院,只见迎面一尊弥勒佛笑容可掬,俯
视着出院之人。心想:“当年我义父被逐出山门,从戒持院出来之时见到这尊佛像,不知心
里是何滋味?”一路经过五殿,各殿阒无一人。出得最后一殿时,周仲英、陆菲青,及红花
会群雄一齐迎上。众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见他安然无恙,手中提着布包,俱各大喜,
等走近时,却见他神态疲惫,双目红肿,又都感惊异。陈家洛把经过约略说了,只是于义父
和母亲一段情谊,有关名节,却不明言,又道:“这里的事已经了结,咱们就去找那两名鹰
爪,还要给七哥报仇。”众人称是。周仲英陪陈家洛入内向天虹、天镜两位禅师辞行,收拾
起行。刚出寺门,周绮忽然脸色苍白,险些晕倒。周仲英忙扶她入内休息,想是怀孕之身,
旅途劳顿,前日又在方家大饮一场,动了胎气,少林寺精通医理的僧人给她一搭脉,说不能
再行长途跋涉,须得就地静养,等待生产,周绮到此地步也只有苦笑点头了。众人一商量,
决定周仲英夫妇师徒及徐天宏五人留着相陪照料,待她产后将息康复,再来京师会齐。周仲
英在寺西五里处租了几间民房居住。陆菲青、陈家洛等一行取道北行。群雄在德化大闹之
后,不敢再行入城。晚间文泰来、卫春华、余鱼同、心砚四人改装进城探访,不但瑞大林与
成璜的消息打探不到,方家也已举家避祸,不知逃奔到哪里去了。一路向北,这天到了山东
泰安,在分舵中得报刑堂香主石双英从北京赶到。群雄一听大喜,忙迎出去。心砚奔上前
去,叫道:“十二爷,那奸贼死啦!”石双英一楞。心砚又道:“张召重,张召重!”石双
英喜道:“张召重死了?”心砚道:“正是,给饿狼吃得干干净净。”石双英不及细问,向
陈家洛等众人行过了礼,进入内堂。陈家洛道:“十二哥,你伤势可全好了?”石双英道:
“多谢总舵主挂怀,已全好了。陆老前辈、总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陈家洛道:“京
里可有甚么消息?”石双英神色黯然,道:“京里倒没事。我是赶来禀报木卓伦老英雄全军
覆没的讯息。”陈家洛大惊失色,站起身来,定了定神,问道:“甚么?”群雄无不震惊。
骆冰道:“咱们离开回部之时,兆惠的残兵败将在黑水营被围得水泄不通,清兵怎又会得
胜?”石双英叹了一口气,道:“清军突然增兵,从南疆开来大批援军,与被围的兆惠残部
内外夹击。据逃出来的回人说,那时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挥。木卓伦老英雄和他儿
子力战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陈家洛心中一痛,跌坐在椅。陆菲青道:“霍青桐姑
娘一身武艺,清军兵将怎能伤害于她?”陈家洛等都知这是他故意宽慰,乱军之中,一个患
病的女子如何得能自保?骆冰问道:“霍青桐姑娘有个妹子,回人叫她为香香公主,你可听
到她的消息么?”说着使眼色。石双英会意,但又不能凭空捏造,只得道:“这倒没听见。
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损伤,京都必有传闻。我在京里没听到甚么,想必没事。”陈家洛岂
不知众人是在设词相慰,说道:“兄弟入内休息一会。”众人都道:“总舵主请便。”陈家
洛入内之后,骆冰对心砚道:“你快进去照料。”心砚急奔进去。众人想到木卓伦和霍阿伊
竟尔战死,虽然保乡卫土,捐躯疆场,也自不枉了一世豪杰,但总不免为之伤感。霍青桐姊
妹生死未卜,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丧,默默无言。过不多时,陈家洛掀帘而
出,说道:“咱们快吃饭,早日赶到北京去吧。”群雄见他忽然开朗,都感诧异。陆菲青低
声对文泰来道:“以前我见你们总舵主总有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番如此看得开,放得
下,真乃是领袖群伦的豪杰,这个我真的服了。”文泰来大拇指一翘,加紧吃饭。一路上群
雄见陈家洛强作笑语,但神色日见憔悴,都感忧急,却也难以劝慰。不一日到了北京。石双
英已在双柳子胡同买下一所大宅第。无尘、常氏双侠、赵半山、杨成协五人已先在宅中相
候。众人约略谈过别来情由。陈家洛道:“赵三哥,请你带同心砚去见白振。你把皇帝给我
的“来凤’琴和四嫂盗来的玉瓶送了去,要白振转呈,皇帝就知咱们来了。”赵半山与心砚
遵嘱而去,过了半日,回来复命。心砚道:“我和赵三爷……”赵半山笑道:“怎么还是爷
不爷的?”心砚道:“是了。我和赵三……赵三哥到白振家里找他。今儿他没当值,正在家
里,见了三哥的名帖,忙迎出来,拉着我们到前门外喝了好一阵子酒,才放我们回来,着实
亲热。”陈家洛点点头,心知白振是感念自己在钱塘江边救他一命,是以与前全然不同了。
次日一早,白振过来回拜,与赵半山寒暄了一阵,然后求见陈家洛,神态甚是恭谨,悄
声道:“皇上命我领陈公子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