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白振过来回拜,与赵半山寒暄了一阵,然后求见陈家洛,神态甚是恭谨,悄
声道:“皇上命我领陈公子进宫。”陈家洛进:“好,请白老前辈稍待片刻。”入内与陆菲
青等商议。众人都说该当严加戒备,以防不测。当下陆菲青、无尘、赵半山、常氏双侠、卫
春华等六人随陈家洛进宫。文泰来率领余人在宫外接应。七人有白振在前导引,各处宫门的
侍卫都恭谨行礼。各人见皇宫气象宏伟,宫墙厚实,重重防卫,均感肃然。走了好一刻,两
名太监急行而来,向白振道:“白大人,皇上在宝月楼,命你带陈公子朝见。”白振道:
“是。”转头对陈家洛道:“此去已是禁宫,请公子命各位将兵刃留下。”众人虽觉此事甚
险,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剑,放在桌上。
白振带领众人穿殿过院,来到一座楼前。那楼画梁雕栋,金碧辉煌,楼高五层,甚是精
雅华美。两名太监从楼上下来,叫道:“传陈家洛。”陈家洛一整衣冠,跟着进楼,无尘等
六人却被阻在楼外。陈家洛随太监拾级而上,走到第五层,进入房去,只见乾隆笑吟吟的坐
着。陈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礼,甚是恭敬。乾隆笑道:“你来啦,很好。坐吧。”一挥手,太
监都走了出去。陈家洛仍是垂手站立。乾隆道:“坐下好说话。”陈家洛才谢了坐下。乾隆
笑道:“你瞧我这层楼起得好不好?”陈家洛道:“若不是皇宫内院,别处哪有这般精致的
高楼华厦?”乾隆笑道:“我是叫他们赶工鸠造的,前后还不到两个月呢。要是时候充裕,
还可再造得考究些。不过就这样,也将就可以了。”陈家洛应道:“是。”心想起这座宝月
楼,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为了赶造,只怕还杀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与监工呢。乾隆站
起身来,道:“你刚去过回部,来瞧瞧,这像不像大漠风光。”陈家洛跟着他走到窗边,向
外望去,不觉吃了一惊。这本是个万紫千红、回廊曲折的御花园,先前从东面来时,只觉一
片豪华景色,富贵气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却全然不同,里许的地面上全铺了黄沙,还有些
小小沙丘,仔细看来,尚看得出拆去亭阁、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种种痕迹。这当然没有大
漠上一望无际的雄伟气势,但具体而微,也有一点儿沙漠的模样。陈家洛道:“皇上喜欢沙
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问:“怎样?”陈家洛道:“那也是极尽人力的了。”只
见黄沙之上,还搭了十几座回人用的帐篷,帐篷边系着三头骆驼,想起霍青桐姊妹,不由得
一阵心酸,再向前望,只见数百名工人还在拆屋,想是皇帝嫌这沙地不够大,还要再加扩
充。陈家洛心中奇怪:“这一片干澄澄、黄巴巴的沙地有甚么好看?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中
搭了回人帐篷,像甚么样子?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难以捉摸。”乾隆从窗边走回,向几上的
“来凤”古琴一指,道:“为我再抚一曲如何?”陈家洛见他始终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说,
于是端坐调弦,弹了一曲《朝天子》。乾隆听得大悦。陈家洛弹奏之间,微一侧头,忽然见
到一张几上放着那对回部送来求和的玉瓶,瓶上所绘的香香公主似在对自己含睇浅笑,铮的
一声,琴弦登时断了。乾隆笑道:“怎么?来到宫中,有些害怕么?”陈家洛站起身来,恭
恭敬敬的说道:“天威在迩,微臣失仪。”乾隆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心想:“你终于怕了
我了。”陈家洛低下头来,忽见乾隆左手裹着一块白布,似乎手上受伤。乾隆脸上微红,将
手缩到背后,说道:“我要的东西,都拿来了么?”陈家洛道:“是我的朋友拿着,就在楼
下。”乾隆大喜,拿起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轻敲两下,一名小太监走了进来。乾隆道:“叫跟
随陈公子的人上来。”小太监答应了下楼。陆菲青等在楼下等着,不知陈家洛和皇帝谈得如
何,过了一会,听得楼头隐隐传下琴声,稍觉放心。小太监下楼传见,六人跟着他上楼。走
到第二层楼梯,忽然身后脚步声急,两人快步走上楼来。无尘与卫春华走在最后,往两旁一
让路,那两人从中间抢上,见常氏双侠并不让路,低叱一声:“让开!”各伸手臂,插向常
氏双侠腰部,向外猛推。
常氏双侠均想:“哪一个龟儿子如此无礼?”当下运劲反撞。那两人一推,见常氏双侠
纹丝不动,却有一股极大劲力反撞出来,都吃了一惊。这时常氏双侠也已向两旁侧身,让出
路来,见这两人太监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着一只盒子,刚才这一出手,显然武功精湛。
内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间,两名太监已走到陆菲青与赵半山身后。两
人互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陆赵两人肩头抓去,喝道:“让开吧!”陆赵两人忽觉有人来
袭,陆菲青使招“沾衣十八跌”,赵半山使了半招“单鞭”,当即把来势化解。
两名太监所抓不中,却受到内劲反击,当下抢上楼头,回头向陆赵二人怒目横视。一人
对白振道:“白老二,皇上又选侍卫么?”白振笑道:“这几位是武学高人,哪能像咱们这
般俗气。”两名太监哼了一声,上楼去了。
陆菲青等见这两名太监身怀绝艺,却是操此贱役,而对白振又是毫不客气,都是心中怀
疑,不知两人是甚么来头。转眼间上了第五层楼。白振在帘外禀道:“陈公子的六名从人在
这里侍候。”一名小太监掀帘出来,道:“在这里等一下。”过了一会,那两名会武功的太
监空着手出来,向六人打量了一会,下楼去了。那小太监道:“进去吧。”六人随着白振进
去,见乾隆居中而坐,陈家洛坐在一旁。陈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来。陆菲青等无奈,只得
向乾隆跪倒磕头。无尘肚里暗暗咒骂:“臭皇帝!那日在六和塔上,吓得你魂不附体,今日
却摆这臭架子。老道若不是瞧着总舵主的面子,一剑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
陈家洛从赵半山手里接过一个密封的小木箱来,放在桌上,说道:“都在这里了。”乾
隆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后再来传你。”陈家洛磕头辞出。乾隆道:“这琴你拿回
去。”陈家洛应道:“是。”抱起了琴,交给卫春华,说道:“皇上既已破了回部,臣求圣
恩,下旨不要杀戮无辜。”乾隆不答,挥手命众人走出。陈家洛无奈,只得率众随白振出
房。到了楼下,那两名会武的太监迎了上来,叫道:“白老二,是甚么好朋友呀?给咱哥俩
引见引见。”白振对这两名太监似乎颇为忌惮,对陈家洛等道:“我给各位引见两位宫里的
高手。这位是迟玄迟公公,这位是武铭夫武公公。”陈家洛欲图大事,对宫里每个人都不愿
得罪,拱手微笑道:“幸会,幸会。”白振向迟武两人道:“这位陈公子,是皇上巡幸江南
时相遇的,皇上着实宠幸,这回特地召见,不久准要大用了。”迟玄笑道:“这般漂亮的后
生哥儿,做大学士怕还早着点吧?”陈家洛听他语气轻薄,隐忍不言。常氏兄弟怒目而视,
就差“龟儿子”没骂出口。白振又替陆菲青、无尘等逐一引见。
原来迟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儿子。雍正差遣姓迟姓武两名血滴子暗杀了王公大
臣后,怕泄露秘密,又将二人暗害,把他们儿子净了身收为太监。迟武两人自幼进宫,得父
亲身前僚友指点,学了一身武艺,但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却全无所知,听了无尘等响当当的名
头,毫不在意。武铭夫笑道:“咱们亲近亲近。”两人各自伸手,来握陆菲青与赵半山的
手。他们上楼时抓陆赵二人肩头不中,很不服气,这时要再试一试。迟玄学的是六合拳,武
铭夫专精通臂拳。两人一握上手,使劲力捏,存心要陆赵叫痛。哪知迟玄用力一捏,赵半山
手滑溜异常,就如一条鱼那样从掌中滑了出去。陆菲青绰号“绵里针”,武功外柔内狠。武
铭夫一使劲,登时如握到一团棉花,心知不妙,疾忙撤手,掌心已受到反力,总算撒手得
早,未曾受伤,强笑道:“陆老儿好精的内功。”迟玄向常氏兄弟道:“这两位生有异相,
武功必更惊人,咱亲近亲近。”常氏兄弟让迟武两人握住了手,均想:“这两个没卵子的龟
儿,手下倒还挺硬,给点颜色他们瞧瞧。”当下使出黑沙掌功夫,迟武二人脸上失色,额头
登时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迟武两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着皇太后的宠幸,颇
为骄横,平时和侍卫们颇有点面和心不和。这时白振见他们吃苦,故作不见,心中暗暗高
兴。
常氏兄弟微微一笑,放开了手。迟武二人痛彻心肺,低头见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向
双侠恨恨的瞪了一眼,转头就走。卫春华心想:“以张召重如此武功,当日在乌鞘岭上被常
五哥一握,尚且受创甚重,何况你这两个家伙?”白振直送到宫门外。文泰来和杨成协、章
进等人在外相迎。乾隆等陈家洛走后,屏退太监,打开小木箱,见了雍正谕旨和生母亲笔所
写的书信,心想自己左臀上确有殷红斑记,若非亲生之母,焉能得知?此事千真万确,更无
丝毫怀疑,追怀父母生养之恩,不禁叹息良久,命小太监取进火盆,把信件证物一一投入火
里,眼见烈焰上腾,心下甚是轻松愉快,一转念间,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只烧得满室生
温。乾隆望着几上玉瓶出了一会神,对小太监道:“传那人上来。”小太监下楼半晌,回上
来跪禀:“奴才该死,娘娘不肯上来。”乾隆一笑,接着又微微叹了口气,向几上的玉瓶一
指,起身下楼。两名小太监抱了玉瓶跟来。
走到下面一层,站在门外的宫女挑起门帘,乾隆走进房去,满楼全是鲜花,进了内室,
两名宫女从太监手里接过玉瓶,轻轻放在桌上。室内一名白衣少女本来向外而坐,听得脚步
声,倏地转身面壁。乾隆一挥手,众宫女退了出去,正要开口说话,门帘掀开,迟玄与武铭
夫两名太监走了进来,垂手站在门边。乾隆怒道:“你们来干甚么?快出去。”迟玄道:
“奴才奉太后懿旨,保护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保护甚么?”迟玄道:“皇太后知
道她……娘娘性子不……性子刚强,怕再伤了皇上万金之体。”乾隆望了望自己受伤的左
手,喝道:“不用!快出去!”迟武二人只是磕头,却不退出。乾隆知道他们既奉太后之
命,无论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便不再理会,转头对那白衣少女道:“你回过头来,我有话
说。”说的却是回语。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紧紧握着一柄短剑的剑柄。乾隆叹了口气道:
“你瞧桌上是甚么。”那少女本待不理,但终究好奇,过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