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难取胜,但全族老小宁可人人战死,也决不屈服。信中词气悲壮,陈家洛不禁动容,问石
双英道:“木卓伦老英雄还有甚么话说?”石双英道:“他问起四哥救出来没有?听说没有
成功,很是挂念。”陈家洛“嗯”了一声。石双英又道:“他们族里的人对咱们情谊很深,
听说我是总舵主派去的使者,大家对我好得不得了。”陈家洛问道:“你见了木卓伦老英雄
的家人么?”石双英道:“他夫人、儿子和两个女儿都见了。他大女儿是和总舵主会过面
的,她问候总舵主安康。”陈家洛隔了一会,缓缓的道:“她此外没说甚么了?”石双英想
了一想,说道:“我临走时,霍青桐姑娘似乎有些话要对我说,但始终没说,只是细问咱们
救四哥的详情。”陈家洛沉吟不语,探手入怀,摸住霍青桐所赠短剑。这短剑刃长八寸,精
光耀眼,剑柄金丝缠绕,磨损甚多,看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霍青桐那日曾说,故老相传,
剑中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可是这些日来翻覆细看,始终瞧不出有何特异之处。回首西望,众
星明亮,遥想平沙大漠之上,这星光是否正照到了那青青翠羽,淡淡黄衫?众人走了一夜,
天明时已近黄河决口之处,只见河水浊浪滔天,奔流滚滚,再走几个时辰,大片平原已成泽
国。低处人家田舍早已漂没。灾民都露宿在山野高处,有些被困在屋顶树巅,遍地汪洋,野
无炊烟,到处都是哀鸣求救之声,时见成群浮尸,夹着箱笼木料,随浪飘浮。群雄绕道从高
地上东行,当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次日兜了个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鸿遍野,惨不
忍睹。周绮一直和骆冰在一起,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纵马追上徐天宏,说道:“你鬼心眼儿
最多,想法子救救这些老百姓啊。”徐天宏自与她定婚后,未婚夫妇为避嫌疑,两日来没说
一句话,哪知她开口第一句话,就出个天大难题,不由得好生为难,说道:“话是不错,可
是灾民这么多,有甚么法子呢?”周绮道:“要是我有法子,干么要来问你?”徐天宏道:
“赶明儿我对大伙说,不许再叫我‘武诸葛’这外号,免得你老是跟我为难。”周绮急道:
“我几时跟你为难啊?我话说错了,好不好?我不说话就是。”说罢嘟起了嘴,一声不响。
徐天宏道:“妹子,咱们现下是一家人啦,可不能再吵嘴。”周绮不理。徐天宏道:
“是我错了,饶了我这次。你笑一笑吧。”周绮把头转开,一张俏脸仍然板着。徐天宏道:
“啊,你不肯笑,原来是见了新姑爷怕羞。”周绮忍耐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举起马
鞭笑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打不打你?”骆冰在二人之后,她怕白马远赴回疆,来回万
里,奔得脱了力,这两日一直缓缓而行,眼见周绮天真烂漫的和徐天宏说笑,想起丈夫,更
增愁思。未牌时分大伙到了招讨营,这是黄河沿岸的一个大镇,郊外灾民都逃到镇上来。骆
冰将身上所带黄金在银铺中换了银子,买了粮食散发。灾民蜂涌而来,不一会全数发完,受
到救济的人连一成都不到。众人出得镇去,许多灾民恋恋不舍的跟在后面,只盼能得到一点
点粮食果腹。群雄心中不忍,可是哪里救济得这许多,只得硬起心肠,上马驰走。
沿路灾民络绎不绝,拖儿带女,哭哭啼啼。群雄正行之间,忽然迎面一骑马急奔而来。
山路狭窄,那骑马却横冲直撞,一下子将一个怀抱小孩的灾民妇人撞下路旁水中,马上乘者
竟是毫不理会,自管策马疾驰而来。群雄俱各大怒。卫春华首先窜出,抢过去拉住骑者左脚
一扯,将他拉下马来,劈面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面门之上。那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
血水、三只门牙。那人是个军官,站起身来,破口大骂:“你们这批土匪流氓,老子有紧急
公事在身,回来再跟你们算帐。”上马欲行。章进在他右边一扯,又将他拉下马来,喝道:
“甚么紧急公事,偏教你多等一会。”陈家洛道:“十哥,搜搜他身上,有甚么东西。”章
进在他身上一抄,搜出一封公文。交了过去。陈家洛见是封插上鸡毛、烧焦了角的文书,知
是急报公文,是命驿站连日连夜递送的,封皮上写着“六百里加急呈定边大将军兆”的字
样,随手撕破火漆印,抽出公文。那军官见撕开公文,大惊失色,高叫起来:“这是军中密
件,你不怕杀头吗?”心砚笑道:“要杀头也只杀你的。”陈家洛见公文上署名的是运粮总
兵官孙克通,禀告兆惠,大军粮饷已运到兰封,因黄河泛滥,恐要稽延数日,方能到达云
云。陈家洛把公文交给徐天宏,道:“不相干,跟四哥没甚么关系。”徐天宏一看,喜容满
面,说道:“总舵主,这真是送门来的大宝贝。咱们相助木老英雄,救济黄河灾民,都着落
在这件公文上。”跳下马来,走到那军官面前,将那公文撕得粉碎,笑道:“你去兆惠那
里,还是回兰封?失落了军文书,要杀头的吧?要命的自己逃吧。”那军官又惊又怒,说不
出话来,想想此言确是实情,无可奈何,脱下身上军装往水里一抛,混在灾民群中走了。陈
家洛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说道:“劫粮救灾,确是一举两得,只是大军粮饷必有重兵护送,
咱们人少,如何干这大事,愿闻七哥妙计。”徐天宏在他耳旁轻轻说了几句,陈家洛大喜,
道:“好,就这么办。”当下分拨人手。各人接了号令,自去乔装改扮,散布谣言。次日上
午,兰封城内突然涌进数万灾民,混乱不堪。县令王道见情势有异,叫捕快抓了几名灾民来
问话,都说今日发放赈济钱粮,因此赶来领取。王道忙下令关闭城门。此时十传百,百传
千,四乡灾民大集,城内城外黑压压一片,万头耸动。王道差人传谕并无此事,灾民哪里肯
信?
王道见灾民愈聚愈多,心中着慌,亲到东城石佛寺去拜见驻扎在寺中的总兵孙克通,请
他调兵在城内弹压。孙克通道:“小将奉兆将军将令,克日运送粮饷前赴回疆,只要稍有失
闪,就是杀头的罪名。不是小将不肯帮忙,实在军务重大,请王大人原谅。”王道再三恳
求,孙克通只是不允。王道无奈,只得辞出,到得街上,只见灾民已在到处鼓噪。
天将入夜,忽然县衙、监狱、和街上几家大商号同时起火。王道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
正乱间,一名公差气急败坏的奔来报道:“大……大老爷不好了,西门给灾民打开,成千成
万灾民涌进城来了。”王道只是叫苦,手足无措,忙叫:“备马。”带了衙役往西城察看,
走不了半条街,道路已被灾民塞住,无法通行。只听得灾民中有人叫道:“在东城石佛寺发
粮发银子,大家到石佛寺去啊!”众灾民迎面蜂拥而来。王道大怒,喝道:“奸民散布谣
言,给我抓来审问。”两名衙役应了,呛啷啷抖出铁链,往一名身裁瘦小、正在大嚷大叫的
领头灾民头上套去。那人一把夺过铁链,反手挥出,登时打折一名衙役的脊骨,大叫:“咱
们要吃饭啊,又犯了甚么王法哪?”
王道见不是路,回马就走,绕到南门,迎面又是一群灾民涌来。王道心想只有到孙总兵
那里去躲避。正行之间,只见在城中巡逻的兵丁纷纷逃窜,一个道人手执长剑,一个胖子挥
动铁鞭,一个驼子舞起狼牙棒,一名大汉挺着铁桨,随后赶杀过来。王道混在兵丁群中,催
马逃向石佛寺。寺门早已紧闭,守门士兵认得是知县大人,开门放他进去。那时寺外灾民重
重叠叠,已围了数层。灾民中有人叫:“朝廷发下救济钱粮,都给狗官吞没了。发钱粮哪,
发钱粮哪!”众灾民齐声高呼,声震屋瓦。王道不住发抖,连说:“造反了,造反了!”
孙克通究是武官,颇有胆量,叫士兵将梯子架在墙头,爬上梯去,高声叫道:“是安份
良民,快快退出城去,莫信谣言。再不退去,可要放箭了。”这时两名游击已带领弓箭手布
在墙头。灾民纷纷鼓噪,孙克通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登时有十多名灾民中箭
倒地。众灾民大骇,转身就逃,互相践踏,呼娘唤儿,乱成一片。孙克通在墙头哈哈大笑,
笑声未毕,灾民中有人捡起两块石子,投了上来。孙克通侧身避开了一块,另一块却从腮边
擦过,只感到一阵痛楚,伸手一摸,满手是血,不由得大怒,大叫:“放箭,放箭!”弓箭
手一排箭射出去,又有十多名灾民中箭。灾民惊叫声中,忽听两声呼啸,两个又高又瘦的汉
子纵上墙去,手掌挥处,将几名弓箭手掷下地来。灾民愤恨弓箭手接连伤人,涌上去按住狠
打,有些妇女更是乱撕乱咬。红花会群雄早已混在灾民群中。徐天宏本意让官兵多作一些威
福,使灾民愤怒不可遏止,然后一鼓作气,攻进寺中。忽见常氏双侠跳上墙头,群雄都是惊
喜交集。
骆冰舞开双刀,跳上墙头,挨到常赫志身旁,问道:“五哥,见到四哥了么?他怎
样?”常赫志见了骆冰,很是惊奇,道:“咦,四嫂你也来了?四哥见到了,你放心。”骆
冰一听,精神大振,突然间喜欢过度,反而没力气厮杀了,跳在墙外坐倒,扶住了头。章进
和心砚忙奔了过来,连问:“怎样?受伤了么?”骆冰笑道:“没事,五哥见到四哥了。”
看墙头时,只见卫春华、杨成协、周绮、孟健雄都已攻上,正与官兵恶斗。不一会寺门
打开,蒋四根和孟健雄从寺中奔出,向灾民连连招手,大叫:“大家进来拿粮!”众灾民一
涌而入。寺中官兵先还挥动兵刃乱砍乱杀,后来见灾民愈来愈多,又有一批武功高强之人混
在其间,统兵军官接连被杀了数名,不由得乱了手脚。但官兵人数愈多,又有兵器,灾民却
不敢逼近。孙克通舞动大刀,带着几名亲兵在墙头拚斗,边打边退,忽觉耳旁风生,后心一
阵酸麻,一松手,大刀当啷啷跌落墙下,双手不知怎的已被人反背擒住,又觉得颈项中一阵
冰凉,一个声音在脑后喝道:“你龟儿,命令官兵抛下兵器,退出庙去。”孙克通稍一迟
疑,项颈中一阵剧痛,竟是一把刀架在颈上,那人轻轻把刀拖动,在他颈项中划破了一层
皮。到了这地步,孙克通哪敢不依,只得高声传令。官兵见总兵被一个鬼怪模样的人擒住,
主将既然有令,何必再拚性命,各自抛下兵器,退出庙去。众灾民齐声欢呼。陈家洛走进大
殿,只见五开间的殿上堆满了一袋袋的粮食,一车车的银鞘。石双英将县令王道掀来听他发
落。陈家洛笑道:“你是县太爷吗?”王道颤声道:“是……是……大王。”陈家洛笑道:
“你瞧我像大王吗?”王道道:“我该死,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