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说着话,一只手尚还持着一颗白子,迟疑着要下不下,却不曾向谈伦看上一眼。
倒是那个瘦高和尚,在谈伦初进亭时,即向他微微点首为礼,这时向对面儒士嘻嘻一笑道:“你今日未能专心,这局棋想胜我,只怕不易,大势已去,还不甘心么?”
一面说,哈哈一笑,即行伸手把几上残棋搅乱。
紫衣儒士却也不怒,摇头一哂,这才转过身来,却把一双堪称精锐的眸子,直向谈伦脸上注视过去。
谈伦正自口渴,接过了小和尚送来的茶,三口两口喝下肚里,茶水极烫,他却也顾不得了。
瘦和尚看在眼里,道了声:“阿弥陀佛——施主小心烫了嘴,慢慢地喝吧!”
谈伦却已把满满一碗茶水饮尽,只觉得茶质纯清,入口芬芳,微微有些苦辛,俟到放下碗来,却自又觉出甜来,再看碗内茶叶,仅得两片,每一片约有半个巴掌那般大小,上面微生细细长毛,倒是生平仅见的怪状。
“无妨!”紫衣儒士接上了老和尚的话头道:“此茶有去火生津之效,多饮有益,小师父,烦你再为他斟上一碗。”
小和尚答应着回去取水。
谈伦却觉着十分过意下去,向着二人抱拳道:“多谢二位高人赐茶隆情!这一小锭银子,就权作为老师父庙里的香火钱吧!”
一面说,取出一个银锞子,置于面前石桌上。
瘦高和尚见状哈哈笑道:“弄错了,弄错了,贫道哪得如此造化,享用此茶?都是这位先生,要谢你只管谢他,我和尚却是不便掠人之美呢!”
接着一笑又道:“话可又得说回来。施主既是为庙里布施,和尚却也不便推辞了,阿弥陀佛,这就代佛祖谢谢你了。俗言说得好,拿人钱财,为人消灾,看看我和尚能为施主效些什么劳吧!”
说时,却已将对方置在几上的银子拿起来,掖进袖里。
谈伦自饮下一碗热茶后,仿佛精力稍振。却发觉到和尚说话时,对方那个紫衣儒士.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俟到和尚说完,便把眼睛转向对方。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谈论心头下禁为之一震。只觉得紫衣人一双眸子。精气逼人,简直不容逼视.这可就非比寻常了。心里正自骇异,小和尚已为他续好了第二碗热茶。
既知此茶如此之好.也就不便辜负主人盛情,当下双手接过,又自饮下肚里。
座上和尚呵呵笑道:“施上可知此茶乃是产自点苍极峰的‘雨雾茶’?此茶经冬不凋,处身云雾,常人万难攀摘,设非是我这老友有此身手,别人何得享受!”
一面转向紫衣儒士笑道:“老朋友你的差事来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却也不能一概而论呢!”
紫衣人面色甚是深沉,聆听之下.由鼻里冷冷哼了一声,一双眸子又自落向谈伦,微微颔首道:“足下无惧于三伏滚水,瞬息间饮下滚茶两碗,必然具有非常之内家功力,病伤之中,有此能耐,更遑论常时一般了。佩服,佩服一一”
谈伦这才想到敢情自己疏忽及此了,他伤病至此,一心求治,倒也不曾心存掩饰。
当下叹息一声,据实言道:“不瞒先生高人,在下习武有年,精于内功,否则,只怕也就拖不到今天了……”
边说边自咳了起来。
紫衣人忽地正色凝神,引耳细听,像是要由对方咳声里辨出些什么!
谈伦以一方纱巾捂向口鼻,怒咳一阵才自少歇,一张脸早已涨得绯红。
紫衣人俟到他咳声稍止,微微颔首道:“足下患此咳疾有多久了?”
谈沦只觉喉头发痒,只怕一说话,又自咳个不休。
紫衣人见状颔首道:“算了,可将掩口之纱帕借来一看?”
小和尚忙即代为转达,即将谈伦用以掩口的一方纱巾取过送上。其上早已沾满血迹。
紫衣人看了一眼,神色微变,即行交与小和尚道:“我知道了。”
一旁的那个瘦高和尚随即变色道:“咳血症么?”双手合十,喃喃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紫衣人脸色更见阴沉,五根手指只管来回地在桌面上敲着。
“足下贵姓?”
“谈……”谈伦又自咳嗽了:“谈……伦……”
边说边咳,语音不清,紫衣人约摸只听见了一个“谈”字。
“谈先生来此何事?”
眉头微皱,颇似不悦,意在暗责怪对方病成了这个样子,尚不知珍惜调养。
谈伦阵咳之后,尚在喘息。
紫衣人指了一下茶碗,小和尚会意,忙自取过炉上开水,满满斟了一碗。
谈伦饮了一口,叹息道:“多谢先生高谊隆情,在下此来,是想拜访一位前辈先生,如蒙赐告,感激不尽……”
紫衣人道:“啊!这位先生贵姓?住在点苍?”
谈伦饮了几口茶,情形方自好转:“这人姓巴,名叫壶公,当世神医,住在此间的‘冷月画轩’……”
听到这里,座上和尚先自哈哈笑了。
紫衣人偏的好涵养,不动声色。不俟和尚发话,随即点点头道:“你认识这姓巴的么?”
谈伦摇摇头,苦笑道:“慕名拜访而已。”
“是了。”紫衣人微微点头道:“这么说,你是来专为找他看病的了?”
谈伦点了一下头:“不瞒先生,正是如此。”
紫衣人哼了一声道:“巴壶公自视甚高,却是不轻易与人看病,他那冷月画轩,蓬门久闭,更不会为你所开,足下这一趟怕是白来了!”
谈伦呆了一呆:“这么说,先生是认得他了?”
“对了!”一旁的瘦和尚道:“施主算是问对人了!阿弥陀佛,我这位朋友也擅歧黄之术,可不比那自视清高的巴壶公差到哪里……”
边说边自哈哈大笑起来。
“和尚你少缺德!”紫衣人探出二指,探向颏下短须,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逼视着对面的谈伦。
“足下取手过来。”
谈伦愣了一愣,只觉得对方正气逼人,心中正自费解,却也不容多思,随即将手腕送上。
——他所以状似犹豫,自非无因,原来越是精通武术之人,行动越是谨慎小心,以眼前情形论,紫衣人如果居心叵测,谈伦性命休矣!
深精武技如谈伦者,虽是病伤之中,亦不容少有疏忽,当下左手平搁几面,让对方把持,右手却暗里戒备,精力内蓄,一个发觉不对,即可随时击出。
正在把脉的紫衣人,长眉倏地挑得一挑,冷冷地道:“足下这番小心,未免多余,只怕对你病情不利!”
话声未歇,谈伦果然再次发出了咳嗽一一这才知敢情病情已然恶化如此,一时大为沮丧。由此可见对方非但深精医理,即使武学一道,也大有可观。
紫衣人的所料不差,不免莞尔。只是紧接着,那双长眉却微微皱起道:“那一只手。”摇摇头止住了谈伦的开口说话。
片刻沉默,紫衣人放下了持脉的手,却将面前茶碗端起,就唇呷了一口——一双深邃瞳子,缓缓抬起,直向谈伦逼视过来。
“足下奇经八脉,兼带一百单八处骨穴,均已打开,功力之高,世罕其匹,钦佩之至!”
哈哈一笑,随即接下去道:“若非如此,只怕去岁病发之时,已绝人世……”
接着不禁摇头,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你是……”谈伦疑惑的眼光,向对方注视着:“莫非先生就是……”
“我就是你要见的那个人——巴壶公!”
一旁的老和尚,哈哈大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不怪我和尚多口了!”
谈伦怔了一怔道:“这就失礼了!”
待要站起执礼,却为壶公按住道:“不要多礼,你的病势不轻,想是不慎为瘴毒所中,可是?”
谈伦微微点头,苦笑不语。
巴壶公一双眸子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忽然想起道:“峨。莫非足下就是传说中的青麟剑客,谈伦谈少侠么!”
谈伦先时早已报名,却想不到对方直到现在才行悟出,聆听之下,黯然笑道:“江湖上传说我已经死了,却不知我仍在人世,只是……今日幸会了前辈,尚希直言相告,我这病可还有救没有?”
巴壶公哼了一声,缓缓地道:“你既直言问我,我便也直言相告。换在旁人,十九是不得救了,你吗,情形或有不同………
“阿弥陀佛!”一旁的老和尚诙谐笑道:“谈少侠你放心吧!死不了!巴老头这么说了,也就是给你打了包票。无量佛——善哉、善哉——”
巴壶公冷冷一笑道:“和尚你说错了!”
随即向谈伦介绍道:“这是点苍九峰归云寺的至青长老,谈少侠可曾有过耳闻?”
“阿弥陀佛——”至青氏老呵呵笑道:“老衲一介出家人,跳出红尘之身,哪里比得谈少侠赫赫大名,巴老哥你这不是存心拿和尚我开心么!”
边说边自站起道:“天不早了.我可要回去了,失礼、失礼——”
一面招呼着随身那个小和尚,就要离开。
谈伦原是久仰“至青长老”的大名,聆听之下,心中略吃一惊,待要说些什么,对方和尚却是说走就走,已自步出茅亭。
巴壶公微微含笑地望着和尚背影,却向谈伦摇首。示意他不必在意,再看对方至青和尚已步出甚远。
出家人不沾世俗,却也不能以常情俗礼度衡。
秋风过处,草木萧萧。转瞬之间,老少二僧.已消失于回峰丛林之间。
谈伦因想着昔年有关这个至青和尚的种种传说,原是有兴一谈。
无如被眼前山风一吹,遍体生寒,且自两踵之间,隐隐升起一片麻痛感觉,正是病势发作之前兆,只吓得忙自收心定神,不再出口多言。
“冷月轩主”巴壶公目送至青长老师徒离开之后,摇头轻叹一声,喃喃道:“‘龙起钵中水,涛生松下风’,和尚你交友不慎,这就认了命吧……”
目光一转,看向谈伦,微微一惊:“你怎么了?哪里觉着不好?”
谈伦自感狼狈,苦笑道:“我此刻半身麻软……怕是不便行走……先生救我……”
说话之间,已自抖成一团,涔涔冷汗自眉心泌出,片刻间已是满脸满腮。
巴壶公眉头微皱,霍地上前一步,即见他双掌猝出。同时按在了对方身后一双“气海穴”上。
顿时,即由其两掌之间散布出大股热流。
以“奇热”对“酷寒”,效果之灵验一如“立竿见影”。
谈伦看来简直难以支持的身子,顿时之间大为缓和。
停了一会,巴壶公才缓缓松开了一双手掌。
谈伦身上寒冷稍去,却觉出十分虚弱,像是一点儿劲道也提不起来,向着对方微微点头,表示由衷谢意。
巴壶公望着他,冷冷地道:“想不到你病势已是如此严重,却是不能再拖下去了……只是冷月画轩,如今多事之秋,却又发作不得,这便如何是好?”
后几句语音甚低,倒像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的。
站起来,望向亭外,内心权衡着什么,一时难以决定,终于回过身来,再次看向面前的谈伦。
“你所患的乃是人世罕见的‘六月息’怪症——体内瘴毒已入筋脉,春生夏伏,秋发冬剧,以你眼前情形,已经十分严重。
“一般常人如果患染此症,多半在第一次病发时,性命不保,你却拖了两年之久,不能不谓之奇遇,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