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三两邻里闻讯赶来与天寿相见,一见面都掩泪不止,劫后余生,感慨万端。在他们引导下,天寿才进到了自己住了几个月的院子。院子已然面目全非。虽然房屋未遭焚烧,却只剩了空壳,门栏窗格全都没有了,所有的门、厅、堂、楼、轩,都像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和大眼睛的怪物,室内原来的家具陈设和物品,更是一扫而空,尺布寸丝皆尽,一派荒寂凄凉。经历了许多磨难的天寿,心肠本已很硬,面对这样的景象,还是颓然坐倒在地。她本想先找个落脚处的,这样的地方怎能存身?她不禁叹道:“夷鬼害人如此狂暴!”邻居们陪她坐在过厅到中堂之间的石阶上,阶下尽都是落叶和布片纸片,破碎的木器和门窗的残骸到处乱扔,廊子完全坍塌,秋风在空洞洞的楼上和厅堂中打着转,发出低沉的呜呜鸣叫,仿佛有人在叹息,在呜咽,使得这些面容蜡黄、瘦骨嶙峋的劫后遗黎们神色惨淡,心酸难忍。
邻居忧郁地看看天寿,道:“夷鬼搜金掠银,旁及妇人首饰,又纵黑夷鬼奸淫妇女,是本城一大劫难不假。可这些,”他指指黑洞洞的空房子,“说实话,全都是土匪们干的呀!我的家、他们的家,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叫这些土匪抢光了!抢得比夷鬼厉害十倍!”另一年轻些的麻脸邻居说:“自你们家出事以后,四乡奸民成百成千拥进城,连丹阳、江南北州那么远的都来了!夷鬼只当是逃难的人家回城,也都不管。这些人一来,都是数百男妇成一队,持枪拿刀入户抢劫,日夜不绝,无所不抢,三五天内就将一条街上各户家具财物搬运一空,大到床龛箱笼橱柜窗格门板,小到筷子汤匙手帕裹脚布,一股脑儿搜个干净!实在拿不动带不走的,也决不肯给你留下,非得捣碎烧毁不可!倒像有几辈子的冤仇,心肠真正坏到极点啦!……”天寿黯然道:“不料西城给烧得这么惨!”麻脸邻居愤愤地说:“也是那帮土匪干的!那边富商大户最多,又是百货囤聚的地方,去抢的人最多!一放火,抢起来可不就方便了?那些日子,大火连着烧了十多天,连日运家具财物出城也有十多天,那真是车碰车,人挤人,人流车流河水也似的流出去数十里呀!……城里人家谁能躲得过?”
岁数最大的邻居,须发已经苍白,他一直只是听只是叹气并不说话的,此时似也忍不住了,不过一开口便习惯地咬文嚼字:“可叹西门桥至银山门,几乎无日不火,高墙楼宇,尽成瓦砾,确皆土匪所为!其初放火之时,夷目曾缚十五人于观音庵大树上,鞭背流血,而纵火如故!夷亦无法可施,惟言经过数省,人心之坏,未有如此郡者!其余可想而知!”麻脸邻居好像怪老先生替夷鬼开脱,朝着他嚷道:“夷鬼还有脸说别人心肠坏?土匪抢掠,还比得上他们?说是讲和,一下子抢去上千万两银子!还抢走一大块地方,听说叫什么香港,是不是?就连咱们甘露寺的铁塔,夷鬼也捉了好多百姓去拉去挖,还不是以为塔里头有宝贝有金子!拉又拉不倒,挖又挖不出,毁掉塔顶完事,这跟土匪们捣毁拿不走的家具有什么两样!”中年邻居也叹道:“若论心肠坏,夷鬼土匪一样的!讲和不打以后,夷鬼拿他们带来的洋货跟抢来的衣物一道在北门外开市出卖,只许用洋钱交易,抓住一个拿铜钱假冒的,就绑在树上抽鞭子,说他欺人没良心!这是什么话?你夷鬼抢人衣物来卖,就有良心?”
老儒生连连摇头道:“不要提起,不要提起!那日夷鬼以所掳物与自带洋货在大校场开市,遗黎竟倾城往观,多与征逐,或谑浪不已,去破城才二月耳,成何道理!最为不堪,莫过于上月二十二,文武官往拜夷目,次日夷目答拜。时各官犹馆南城外,游民忽哄传看夷将,自南桥以下二里,挤塞如六月初避难时。尤怪者,妇女又巧妆艳饰,倚门逼视,或升高而望,无羞畏心,无怨恶心,至于此极!吾真真不知其何颜对城破之日百余名断然捐躯之烈女节妇!”他说着,不觉义正辞严,慷慨激愤。
天寿问道:“那,我姐姐英兰她……”三位邻居抢着说:“有,有,本巷里长向上司申报过了,令姐也在烈女节妇之列,定能得朝廷旌表!……”天寿苦笑,又问:“那个为虎作伥的姚忠安,官府就没有去捕拿?”
麻脸邻居哼了一声,道:“早就卷了你家财货跑没影了!眼下满城死人还埋不过来呢,官府有工夫费劲拿他?”
老儒摇头道:“便是收尸,也不见官府出面,是扬州富商包、张、邹三家,倡开收尸赈饥局于城南大觉寺,以善念化冤毒之气,可谓仁矣!……”“满城死人?”天寿问,“死了多少?”“听说至今已收尸二千多了,要是算上自家收敛的和不知在何处的,怕不下万人,”中年邻居皱眉摇头长叹,“真是一大劫啊!……”麻脸汉子又激愤起来:“夷鬼进城,杀死奸死的有一停儿;自杀投井的又一停儿;土匪抢劫烧杀又一停儿,那海龄闭城杀死饿死何止一停儿!要不是海龄闭城不许百姓避难,哪里会死这么多人!”天寿说:“海都统不是自焚殉国了吗?”
三人一起坚决否认,争着说这人贪生怕死,定是改装逃跑了,即便是死了,也必是当初被他冤杀者的亲友为了报仇,把他杀掉的!……天寿不愿因此勾起痛苦回忆,连忙打断了他们越来越起劲的争论,问道:“我们家的老葛成到哪里去了?听说我家死的人都是他掩埋的,我要找他带我去上坟。”天寿微微一笑,向邻居们拱了拱手,便离去了。
邻居们却望着她的背影议论了好半天。说这小哥当日何等温文腼腆,未语先笑,如春风扇人。如今竟如此冷涩干枯,一脸漠然!麻脸汉子还一口咬定,就连最后那微微一笑,也笑得十分难看,那双眼睛竟像是冰冻的一样,叫人看了冷得打哆嗦!……邻居们摇头叹息着,慢慢散去。
邻居们只看到了天寿眼睛里的冷气,其实,她的心更冷如寒冰。这次所以还不顾体弱劳累,不顾旅途跋涉之苦,只为的完成她的最后心愿。
那天,她钻进芦苇丛,几乎是出于本能,不管不顾地又跑了好远,直跑得两眼一片昏黑,气也透不过来,再也跑不动了,一跤摔倒在地,才没有把自己跑死。等她顺过气,睁开眼,才发现小杰克还在身边,也跑得脸色发白,直伸舌头。
是小杰克把她藏进一处山洞;次日又是小杰克给她送来食物、水和衣服,还有他自己积攒许多日子的全部十块银洋。
小杰克告诉她,亨利受伤很重,流血过多,正在抢救,不知道能不能救过来,就算能活命他也面临可怕的军事审判:他是在关押中接受的抢救。因为上司认为那次决斗是个阴谋,是谋杀!……布鲁克夫妇也被关押审问,要他们供出刺杀威廉中校的那个中国养女、亨利的“未婚妻”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现在到哪里去了。他们就要派大队士兵到小树林周围和江边搜捕,要捉拿凶手,只要证实了凶手就是那个中国养女和“未婚妻”,亨利和布鲁克夫妇就得对威廉中校之死负责,他们三人就会被投入监狱,去服苦役;最坏的情况,亨利将上绞刑架!……
所以,天寿必须立刻逃走,无论如何不能被他们抓住。只要天寿不出现,他们就没有证据,他们的国法和中国不大一样,没有证据就不能判罪,那亨利和布鲁克夫妇就有可能解脱。
天寿得知内情,毫不犹豫,说走就走。小杰克扑上来搂住她的脖子哭了,说他舍不得她,说她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他永远永远爱她!想到自己多逗留一刻就对亨利和布鲁克夫妇多一分危险,天寿紧紧地抱了抱小杰克,自己也没料到在孩子满是汗渍污泥的前额上亲了一下,便快步离开了。
一条路过的小渔舟把她带到江心洲,从那里,她又搭上客船,沿着秦淮河一直到了金陵城里使天下艳羡不已的贡院街、乌衣巷、朱雀桥、桃叶渡。从古到今,即使在大兵压境、强敌围城的关头,这里也依然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她得养活自己,而她的技艺在这里才最值钱。
她用小杰克的馈赠买了一面琵琶,在酒楼妓馆卖唱。刚有点兴旺征候,官府竟领了英夷的通缉令,来捉拿一名“或男或女、身材瘦小、长眉大眼面白、年约十六岁”的杀人凶犯。她在这里无根无底,很快就被人怀疑,不能存身,只得连夜逃离金陵,躲开有夷兵夷船的地方,南下句容,走金坛,到常州。听到夷船全都退走的消息,她才搭了运河里的客船,回到镇江,来完成她最重要的心愿。
出北门,北固山便遥遥在望了,在格外晴朗清澄的秋光里,甚至能隐隐看到多景楼那高高翘起的楼角。她又走在当日与天禄同游北固山的那一条路上了。
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天禄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那日他掏心窝子的一番深情表白,又在天寿耳边回响……不过三个月前,他还那么生龙活虎、谈笑风生地守在自己身边,而今却躺在冷冰冰的坟墓里,永难再见了……
还有英兰姐姐,疼爱自己像母亲一样温柔,可危难临头又风雷似的勇猛烈性。她为姐夫活为姐夫死,她的遇难之日又是她的出生之日,是她心爱的丈夫殉国十周月之日,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定数?英兰姐或许觉得她死得其所?……那么,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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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寿慢慢走着,想着,觉得腮边凉飕飕的,用手一摸,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了……所幸路上行人稀少,有三五个也都是手提纸锭竹篮去上坟的,莫不神色哀愁,满面戚容,谁还有心思去注意旁人。
出北门不过二里光景,坟墓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了。凉凉的秋风迎面吹来,不时有烧残的纸钱如白蝴蝶飞过,还送来隐隐哭声,尖细又悠长。近日的几场秋雨,催得野草疯长,累累荒坟几乎都淹没在乱草丛中。即便如此,这里那里,还是有许多白幡随风飘舞,祭奠的火光星星点点,一直铺出好几里远,和江水相接。
如邻居所说,天寿一路都遇到状貌可怕的疯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或呜呜地哭,或傻傻地笑,或瞪着血红的眼睛破口大骂。最叫天寿心里发抖的,还是那些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行动像木偶一样的活死人。她想她要是活下去,迟早也是这个结果:佝偻着腰,拄着根棍,吃着扫墓人施舍或残留的祭品,在荒坟间随意搭起的小草棚里安身……
她找到了!果真像亨利当初对她说的那样,山脚下,面对长江。不过她没想到,这竟是一所小小的墓园,有不很高的土围墙,沿墙密密栽种的小树都已成活,长得很茂盛,地面的野草也似曾经清除,不像一路所见的榛莽遍地。正面两座大墓被七座小墓环绕着,墓前各立着一块石碑。
天寿一步步慢慢走近,仿佛在走近姐姐和天禄,她听得见自己的脚踩在茸茸小草上轻微的响,听得见自己的心在腔子里跳得又慢又重,扑通!扑通!仿佛石夯重重砸在大地上,声震四野,地面颤动!……她终于扑倒在了墓碑下,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她颤抖的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那是填进了松绿色大字,是英兰姐姐生前最喜爱的颜体:“葛门柳氏英兰之墓”“大清义民潘公喜桂天禄之墓”天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