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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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情人- 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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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头上的白发时,文森特注意到那张脸上越来越缺乏表情了,就像一个面具似的。文森特不由得想道:也许那件事正在老人体内发生?
  
第十五章 文森特和五龙塔(5)
他来了,他是中午时分来的,划着小木船从珊瑚岛那边过来的。男子大约40多岁,长着一张有点像蜘蛛的脸。他手里拿着一个皮囊,他用文森特国家的语言介绍说,皮囊里头盛着“珍贵的血”。老人从藤椅里头起身,文森特注意到了他那如释重负的姿势,文森特想,老人要解放自己了。
  他们要动身了,老头用疑问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文森特。文森特开口说:“是的,我看到了,我记住了。”
  阳光下的渔村沸腾起来了。因为传来了有人遇难的消息。


  老人走后文森特就一个人留在了渔村。他每天都去海滩,面对海水、天空、吹过的风,他也不知不觉地思考起“见证人”的事情来。谁会是他的见证人呢?完全不知情的村民们能够算数吗?那名死去了丈夫的本地妇女能算数吗?在海滩那边捡螃蟹的小男孩能算数吗?没有真正的见证人就说明他的时辰还未到。文森特开始焦急地盼望长途车来接他了。
  那辆车是星期三来的。整个渔村的男女老少都站在路边看他离开。妇女们抱着孩子,微张着口朝车里头探视,她们寻找什么呢?司机冷冷地一点头示意文森特上车。然后,头也不回地问:“准备好了么?”
  文森特心里乱糟糟的,他绝望地冲司机挥着手喊道:“走吧!走吧!”
  车子一发动,在渔村的日日夜夜就如同电影一般在他脑海中复活了。原来这一个月并不是他所认为的那样过得那么沉闷。他记起了同老人的深夜出游,他俩在遇难的渔民的墓旁看到的那些鬼火;还有珊瑚岛上的探险,他和老人在一个深洞里发现很多睡着了的人,他俩点着松明坐在那里,同那些人交谈了很长时间,那些做梦的人几乎是有问必答,会各国语言,思维也特别活跃;还有他俩对一个渔民家的访问——那一家人患有一种隐疾,每个人的寿命都是41岁,但他们并没有成为赌徒或吸毒者,他们对付死亡威胁的办法是取消睡眠。所以文森特看到他们家没有床,那些兄弟姐妹在深夜各干各的活儿,他们的父母则坐在桌旁就着一盏小小的豆油灯记账;他和老人还参加过村里的狂欢舞会,所有的人都到沙滩上去,在月光下起舞,鼓声激烈地响着,要一直跳到跳不动,昏死在地为止……还有许许多多的事件,文森特全都记起来了。然而在渔村里,他忘了这些事。为什么呢?大概因为这些事发生在深夜,经过睡眠,到了第二天,他就把这些事忘了个干干净净。现在一回忆,文森特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老人是进入到另一种他所向往的生活中去了——他向往了几十年的那种生活。好多年以前,当他在深山老林里头伐木的时候,当他听见那些树发出长长的叹息声倒在他面前时,那种生活就被他设想过无数次了。那位神秘的舅舅帮助他实现了自己的心愿。但舅舅到底是不是实有其人呢?为什么后来老人一次都没提到过他的事呢?他们俩曾一起去看过村里的墓地,那里头并没有埋葬任何外乡人。而根据他先前的讲述,他舅舅是埋在此地的。很有可能舅舅也在那个珊瑚岛的深洞里面。长途车在沿途又上来了很多旅客,这些人的相貌都很相似,表情都是既疲倦,又活跃,文森特觉得他们全来自同一个地方,那个他在心里将其称之为“梦之乡”的地方。他无端地确信那是自己旅途的终点。也许老人在海边向他允诺过这件事?
  “我们到了吗,爹爹?为什么沿途的景色这么悲伤?”
  “那是快乐的小鸭子在湖里游呢,孩子,你要用力看。”
  文森特用力听,居然听懂了这些异乡的语言。
  文森特从工棚出来时,天已经亮了。他又一次来到五龙塔。
  乔也在那里,乔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看来通宵未眠。走进塔内,两人都感到了里面旋转着一股阴风,于是一齐仰头向上望去。那顶上一片白光,圆洞已无法辨认了。在塔的半腰上,有一个人正在攀登,是一名白发飘飘的老者。
  “他来自恒河边,他在村里饲养过一匹狮子。”乔对文森特说,“后来他发疯了。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村子啊,站在河旁,可以听到祖先在星空中说话呢。”
  
第十五章 文森特和五龙塔(6)
“那地方真的是恒河吗?”文森特问道。
  “我不知道,我走的地方太多,早就弄混了,但我愿意这样想。多么宽的河啊,大象屹立在船头。恒河,恒河。”
  “可是这里头真冷啊。”文森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那老者已爬到了顶上,消失在那一片白光之中。
  “他生前的职业是箍桶匠,饲养狮子是他的秘密职业。他用猎获的山鸡来做这项工作。狮子藏在林子里,半夜才出现在村头,他和它保持着不为人知的关系。他是骑在狮子背上出走的,那一天,树林里头喧闹不休,恒河的水在两岸泛滥。大象,大象……”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听到了一声猛烈的巨响,像是石头砸在地上。莫非是石阶掉下来了?但地上并没有痕迹。
  “你是说的这位老人吗?”
  “是啊,我认识他。”
  “可是刚才他掉下来了。想想看,一个人的灵魂有多么重。”
  那一天,他们没有爬上去,他们站在塔下面的阴影里,看着头顶的那一片光,谈论着那些不着边际的事。下午时分,他们一起去小饭馆吃了饭,又回到五龙塔继续谈论。时光悄悄地溜走,黑夜又要降临了。乔觉得文森特似乎在等什么东西,他三番五次地起身到门口去张望。终于,那个女人出现了,乔在她一步步走近时看清了,这个人是书店老板那上了年纪的、美丽的前妻。可是在文森特的眼里,她是B城24层楼房里面那位没有重量的女子。就是刚才,文森特隐约地记起了他同她曾约定了在此地见面。
  女人走进来,熟稔地朝两人点点头,说道:“黄昏的时候雾这么大,我差点认不出到这里的路了。”
  文森特和乔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向对方说道:“原来你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啊。”
  说完后两人都很尴尬。女人却并不尴尬,她走过来握住他俩的手,有力地摇了几下。乔看见她那有着卷曲的白发的雅致的头部后面有一个影像,是那种罕见的白色的老虎,在幽暗的光线中,虎的两眼成了两盏灯。
  很快,他们三个人就看不见彼此的面容了。
  乔捏了捏女人的手,那只手丝毫也不能给他实在的感觉,他想起了一件事。
  “您说过,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不是吗?”
  “是的,我说过那种话。这就像是命……要是伊藤在这里的话……”
  她的声音那么飘渺,乔觉得她在上空游荡。可是她那只修长的手还握在乔自己的手里,只不过那只手变得冰冷了。乔想要用自己温暖的手使它恢复温度,就加上自己的另外一只手去握住它。
  “乔,为什么我看不见我要看的东西呢?”黑暗中传来文森特沮丧的声音,“我用力看,可是沙滩上只有一只被海水冲上岸的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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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森特似乎在哭,乔心里想,他的眼泪大概掉在女人另一只手的掌心里了,因为他用两只手握着的这只手渐渐地有了温度。女人抽回她的手,快步向门外走去,乔听见她的声音留在塔内。
  “书店里的活儿一天天多起来,伊藤老了。”
  那只白老虎行走在她身后的黑夜里。
  乔很想追上去,但是文森特拦在了门口,文森特说:“她一年四季都穿着那套黑裙衫。”
  “啊,”乔吃了一惊,“她刚才不是穿着白色的和服吗?她是书店老板的前妻,我同她见过面的。”
  “我们俩见的是同一个人。”文森特陷入某种思维的纠缠之中。
  有人从塔上下来了,然后又从侧门走掉了,他们看不见那个人,也许那不是一个人,因为响起的脚步声像马蹄声。
  “乔,你先走吧,我今夜就睡在塔里面,这里有一块毡子。他们都说这里是世界最高点呢。”
  乔一离开,文森特就将沉重的门关上了。乔一边走一边想像文森特在里面攀登的样子,他觉得文森特是想独自攀登,他才不会睡觉呢。
  外面没有灯火,天上也没有星星,是深沉的夜。隐约能看见那只白老虎在周围出没。好些日子以来第一次,乔记起了马丽亚,记起了自己是个有妻子、有家庭的人。在如此遥远的东方的某个高原上,他那失去的记忆模模糊糊地显出了一部分。他记起了他和马丽亚在B城过着繁忙而充实的小日子。他俩经营着一个饭馆,饭馆里供应西部特色菜。他们的儿子是长途卡车司机,长年奔驰在外省的高速路上。乔自言自语道:“多么美妙的家庭生活啊。”他看见厨房里蒸气腾腾,外面的餐厅里坐满了客人,到处都有浓浓的炸虾味儿。马丽亚弯着腰在食品橱里找什么,然后她直起身来走到乔面前,问道:“乔,你把虾的调料弄好了吗?”
  
第十五章 文森特和五龙塔(7)
这句话的话音一落,白老虎就从眼前闪过。乔像小孩一样哭出了声。
  他回到旅馆里,在有些霉味的被窝里躺下,心情平和地入梦。
  中途他醒来一次,看着旅馆墙上发黄的壁纸,脑子里短暂地闪过这个问题:那家书店的营业额真的上升了么?然后他很快又睡着了。
  文森特在塔内,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听见那人在往下走。那人大概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摸索,走得很费力。文森特想像着他内心的恐惧,不知不觉地将拳头握得格格作响。有一阵子他停下了,很可能是有一节阶梯松动了,文森特记起先前塔内的那一声巨响。或许那一节东西已经掉下了,台阶与台阶之间有了一个大的空当。会不会白发老人的体力已经耗尽了呢?他看上去那么虚弱,他的确很苍老。然而他又开始行动了,他的脚步越来越近了,难道他有翅膀,飞过了那个空当?还是根本不存在空当呢?
  脚步声就在眼前,但老头始终没与他晤面。也许这脚步是响在自己心里?那顶上的白光里头究竟有些什么呢?文森特没有上去过,因为在梦里,渔村的老头清清楚楚地对他说过:“塔顶不可去。”上星期,有一只美丽的小狼死在塔内。文森特觉得小狼是累死的,它显得很安详,身体上也没有任何伤处。它的皮毛的颜色很淡很淡,几乎是淡黄|色,它正处在梦幻的年龄。但是谁搬走了它的尸体呢?
  文森特用脚探到地上的那块毡子,他想睡下来。正在这时,外面有人敲塔门了。文森特过去开了门,那人带进来一股露水的气味。
  “旅馆里面都住满了,我只好回到这里。”原来是黑衣女人。
  文森特和她一同在毡子上躺下来。他问她听到有人下来的脚步声没有,女人笑着说:“那就是我呀,我上去过,又下来了。凡是上去过的人都失去了重量,你看我是不是轻飘飘的啊?”文森特想,她还真是轻飘飘的。文森特又问她塔顶有些什么。“十个圆洞,你都看到了。从那圆洞里将身子探出去……”她不说了。“有些什么啊?”文森特催她快说。“我不知道。”她说,“我没有那样做,随即我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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