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首次流露出非常人性化的无助表情,嘿然道:“『创造』这个字眼,并不存在他的思域内。当他独自在宇宙内旅行时,他是完整的一个整体,但当他与地球的物质、构成地球的分子结合后,产生了连他也不能预想的变化:由他原本无形的生命,化出有形的生命;由整体的单一生命,化作各式各样的生命形式。这是无形和有形的结合,灵魂和肉体的结合。那亦是地球上每一种生命的基本形式。”
凌渡宇想起《圣经》所说的:有位无始无终、无形无像的纯神,仿照他自己创造了人类的灵魂,用泥土制造了人类的肉身。
凌渡宇道:“姑勿论他是否有意识地创造了我们,我们总是由他而来,你又怎能成为他的敌人?”他其实想说你怎够得上资格当他的敌人,不过这似乎有点不敬。
红树喟然道:“他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本质,就是无休止地追求变化和发展,他通过『赐予生命』,衍化出地球上的生命,每一个生命的变化和发展,都是他的变化和发展,都令他喜悦。当有形的部分死亡后,无形的部分便重归他的『身体』内,再次成为他的一部分。通过这生灭变化,他不断茁长变化。”
凌渡宇很想否定红树的说法,搜索枯肠,却找不到能驳斥他的论点。
先说他追求变化的本质,其实贪新忘旧,也正是人类的本质,反映着人类和他在本质上的共通性。
《圣经》上所说:人死后灵魂归于天父,是否就是这么一回事?死亡是否代表生物的生命是小水滴,重归于“他这生命的汪洋”?
凌渡宇追问道:“那你又怎会成为他的敌人?”他对这问题锲而不舍,因为进入黑妖林,是他此行的首要目的。
红树话锋一转道:“在人类这高智能的生命形式出现前,地球上存在了一种更强有力的生命力。他们通过了月亮,学懂了吸取宇宙的能量,达到肉身不死的境界,变成独立的生命,使他不能通过死亡,把『赐与』的能量收回来,造成他不可弥补的损失。他于是展开反击,把他们深埋在地底下,阻断了他们吸取月能,要置他们于死地。”
凌渡宇完全不能招架,大口地喘起气来。
红树说的正是“月魔”,那深埋地下的上古邪异生物,《圣经》记载的撒旦。
相传撒旦犯上与上帝媲美的毛病,于是给打下地狱。
撒旦是不折不扣的叛徒,不甘于臣服在生与死的循环里,要求别树旗帜,独立和自由,享受自己的生命形式。
月魔原来只是失败的可怜虫。
人呢?
人比之撒旦大大不如,终日沉迷世相。
佛祖常言人皆有佛性,“佛”是觉悟的意思。
佛性源自那生命的汪洋。
水点虽小,却拥有水的全部特质。
就是这佛性、这点无形的生命力、人的灵魂,成为人类超脱生死的本钱。
凌渡宇忽地想起一个问题,张大了口,惊骇道:“你……”指着红树,不能成声。
红树眼中异芒暴闪道:“你终于想到答案了。我也领悟到不死之道,不过并不像魔鬼般去吸取月能,而是通过植物,吸取到能量、宇宙的精华,所以我也像魔鬼一样,成为他的死敌。那实在要拜上帝之媒所赐。”
太多问题横亘在凌渡宇的胸臆间,以至他思想混乱,哑口无言。他心中狂叫,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红树眼中射出同情的神色。
良久,凌渡宇低声道:“你怎能知道这一切?”
这是最骨节眼的问题,假若红树回答不当,凌渡宇便可否定这一切为红树个人富有想像力的幻想。
红树闭上眼,缓慢地道:“没有人可以舒服地接受这个事实,正如没有人肯全盘接受命运的存在。一日不能超脱生死,一日不能离开命运的操纵。”
这并不是答案。
凌渡宇道:“你怎能知道?”
红树道:“你不会明白的,但你很快便有明白的机会。话至此已尽,你走吧!”
凌渡宇霍地站起来,振声道:“我不相信你说的一切。”
红树道:“那对事实并没有丝毫影响。人并不能通过听别人的说话学晓真理。真理是由实践的经验而来。”
凌渡宇不知为了什么,胸中燃起一股恼火,也不知是红树教训的语气令他感到屈辱,还是乍闻红树这番说话,在极度颓唐沮丧下歇斯底里的激动。
试想假设红树揭露的确是真相,那一切人类歌颂的事物有何意义?他千辛万苦、出生入死去寻回军火,与各地暴政的激烈斗争,何苦来由?
便像有人赐与你一笔金钱,你以之创业兴家,娶妻生子,忽然那恩人把你苦苦经营的家当抄了,将你的妻儿全部没收,使他的身家更丰厚,你的感觉会是怎样?
这一切都不会是真的!
他并不怀疑红树在说谎、在欺骗他。这老人的诚恳是不容置疑的,何况也没有骗他的动机。这定是红树服食了上帝之媒后,产生了可怖的幻觉,加上他本人的偏见,所以想出了这套似乎能自圆其说的荒谬构想。
凌渡宇沉声道:“看来上帝之媒虽然使你能窥探植物的灵觉,甚至使你掌握了青春的秘密,亦使你的神经陷于错乱的境地。”
红树并不动气,淡淡一笑道:“你为什么不亲自去体验上帝之媒的滋味?”
凌渡宇几乎是叫出来道:“不!绝不!我一定不去试那鬼东西!”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激动。
红树闭上双目、深沉地一声长叹。
他的态度惹来凌渡宇没来由的反感,凌渡宇双手握拳,大步走近红树,声嘶力竭叫道:“就算你所说的是真的,重归于他怎知又不是更好的安排?怎知不是另一种的恩典?”这是他对红树所说的话,所能推出的最佳结论。这一着应击在红树的要害上。
红树睁开双目,内中藏着深沉的悲哀和无奈,他凝视着眼前紧握拳头、满脸涨红的凌渡宇,缓缓道:“你说得对。我们怎知道?”
凌渡宇像给人在胸前痛击一拳,踉跄向后退去,直至背脊撞上洞壁,才颓然坐倒。
是的,我们怎知道重归上帝后是什么光景?
这类信念是永不能被百分之一百地证实的。
就像你说你相信命运,你敢否以身试法?
最虔诚笃信死后升上天堂的教徒,还不是为亲友的死亡哭泣、为自己的死亡感到恐惧?
凌渡宇很了解红树的意思。
他再次毅然站起身来,高呼道:“我不信!我不信!你既然是他的敌人,他为何不像踏毙一只蚂蚁般干掉你?你又怎能知道他的旨意?”
他的声音在洞穴内惹起一下又一下闷雷般的回音。
回音逐渐消去。
红树神情古井不波,沉凝地道:“时间到来时,你会知道。”
凌渡宇愤然道:“我绝不服食那上帝之媒的剧毒汁液,我不想神经错乱,我只要知道进入黑妖林的方法。”他重申他最想知悉的事。
红树是唯一活着走出来的人。
红树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发须无风自动,像是全身充上庞大的电能。
凌渡宇怵然大惊,红树这模样极为可怕。
他又感触到那生命的汪洋。
红树闭上双目。
那感觉倏地消去。
红树道:“你走吧!”
一种被轻视的感觉狂涌心头,凌渡宇闷哼一声,往来路断然走去。
洞穴口透出日光。
不经不觉,他在洞穴内耗上了一个晚上。对于黑妖林,仍是一无所知。
马非少将和一众手下,站在俾格米人村落的中心。
四周满布忙碌工作的特击兵员,设置军事措施,直升机在远近盘旋,搜索漏网的敌人。
这是南非最精锐的特别部队,总兵力达二千人,今次他是志在必得。他绝不能容许军火落人凌渡宇手里,那将对他的国家做成很大的破坏。
纳米比亚若得到军火,以其邻接南非的优越位置,无论在声势上和实际上,都能给予南非的黑人最强而有力的援助。
南非的总统下了命令,不惜一切阻止这种情形的出现。
一位少校大步走至马非面前,立正见礼,肃容报告道:“少将!辈俘获五百六十名俾格米人。凌渡宇、此村的血印巫长及四名俾格米人,昨天早上离此往黑妖林去了。至于随同凌渡字的黑人女子,昨天黄昏我们进攻前有人见到她离开村落,看来还在附近。”
马非少将面无表情。
他身旁一位上校献计道:“凌渡宇他们是网内之鱼,我们分出部分兵力,一定可以手到擒来。”
马非少将冷笑数声,道:“干掉凌渡宇易如反掌,要取得军火却非易事。那批军火一日不能取回,我们一天不能安枕。是吗?杰克上校?”
杰克上校是这支特别部队的直接指挥,和这特务头子素来不和,闻言虽是连声应是,神情不快。
杰克上校的另一手下安臣少校接口道:“运载军火的飞机,会不会发生了爆炸?在那个情形下,军火应该灰飞烟灭。”
马非少将道:“那是我们最初的推想。可是根据两个原因,我们否定了那可能性。首先飞机若在万尺以上的高空爆炸,碎片残骸将会散落在广阔的地区上,可是我们事后的搜索队伍却达一块碎片也找不到。”
杰克上校等都静心聆听,他们的特种部队还是刚接到这个任务,对事情的始末并不清楚。
马非少将道:“当时附近有一个刚果来的森林考察团在进行勘察,他们听不到任何高空爆炸的声音,所以飞机在空中爆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众人疑团重重。
马非的副官夏加文补充道:“我们的搜查非常彻底,除了那黑妖林。该处有种奇怪的磁力,使我们直升机上的金属探测器完全失去正常,无法进行测探。”
安臣少校奇道:“那为什么不直接派人进行查探?”
夏加文解释道:“那黑妖林是整个刚果盆地最低洼的地方,也是树林最密的原始地带,即管俾格米人也不敢入内,密林的区域又广阔,方圆足有五十哩,我们费了半天功夫,才进入了约百多码的距离,已弄伤了几个人,兼且所有通讯器在百码外便失去作用,所以不得不放弃这企图。”
杰克上校傲然道:“我手下尽是最精锐的部队,曾受过严格的森林训练,或者我们可以再试一次。”
马非少将不悦地闷哼一声,他绝不高兴杰克这种态度,断然道:“上校!这表示你对黑妖林一无所知。黑妖林有种奇怪的磁力,令所有指示方向的仪器失去效用,所以入林的人肯定会迷路。在那样的情形下,能活着走出来,已是上上大吉,遑论要去找一架飞机了。”
众人一齐默然,他们开始明白为何这事令权倾南非、拥有庞大物力人力的马非少将也束手无策,要将希望寄在凌渡宇身上。
夏加文道:“装军火的货柜装了自动毁灭装置,非是懂得开启密码的人,休想安全把军火取出来。叛逆们也非常小心,只有最高领导人那代号『高山鹰』的人才知道开启密码。不过我们送了他一份厚礼,使他只懂躺在病床上,在死亡的边缘挣扎。”
众人一齐狰狞狂笑起来,与他们作对的人,怎能让他有好的下场?
夏加文冷笑道:“不过我们也迟了一步,『高山鹰』在遇刺前,应已把密码告诉了凌渡宇,此人福大命大,居然三番四次避过我们的手段……”
马非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