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齐云灏冷笑:“不敢就好!不敢就说明你们心中还有国家、还有朝廷、还有朕这个皇帝……那么,你们轮流表态吧,到底愿助朝廷多大的力……。先从江熟知府钱岳修起。”
“臣……臣……。”一个苍老而尖细的声音不断地颤抖着,几番踌躇之后,咚咚地叩起了响头,“臣所管辖的江熟府,岁岁按律将五成税银上缴国库,剩余的…。。已然开销殆尽。”
“开销殆尽?”齐云灏提高了声音,听得出他早已是满腔愤怒,“钱爱卿莫非将朕当作了三岁小儿?我天启的税法是先皇颐佑二十四年重修的。当时战事初定、国弱民穷,故而朝廷体恤各州府,只收取赋税的一半。然这十年以来,眼见境内丰阜、农桑兴旺,朝中不少官员曾上言要求修改税制,依照前朝的旧例,将税律由五五改为七三。朕思之再三,虽觉此举可行,却也不想过于激进草率,故而让户部谨慎斟酌……。哼哼,以你江熟的富庶繁荣,数年来这巨额的留存就那么容易开销殆尽?若真的用尽,朕倒是要派人去你江熟府查查是否有人贪赃枉法……”
梅雪霁立在窗边的梧桐树下正听得入神,忽觉眼前黑影一晃,待定睛看时,却见钟启已然立在跟前,目如凝冰、身似玉树,一袭淡褐色的衣衫在晚风中兀自飘摇不止。
“小主。”钟启躬身行礼,一双精锐尽涵的眸子掠过她,向她身后的耿飙投去责备的一瞥。
“这……。我也没法子,小主她……。”耿飙的声音里透着十分的无奈。
梅雪霁回过头去,却见平素冷淡孤傲的耿飚这时候却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张俊脸涨得微红,低眉垂目地在那里不停摇头。
梅雪霁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几番强忍,却哪里忍得住?免不得“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钟启,外面是谁?”窗内,传来齐云灝略带懊恼的询问。
“启禀陛下,是……”
“是奴婢。”梅雪霁抢在钟启之前答了一句,一边回头向愣怔无语的钟启和耿飚眨了眨眼,一边轻快地走上前去,推开了书房虚掩的门。
冷暖应知与君同(二)
“吱呀——”一声幽响,门扉启处,带来一阵微风,直吹得案几上藕荷色绫纱灯罩中的烛火闪烁跳跃。霎时间,如云似雾般的浅绿光芒笼罩了整个书房。
那抹宜人的绿色来源于她——那俏生生立于灯下,巧笑嫣然如晨露般清新的绿衣女郎。
“你……。”齐云灝呆呆地凝视着她,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梅雪霁笑盈盈地低头裣衽:“奴婢是郑府的丫鬟雪儿,前来为陛下伺候笔墨。”说着,她微侧过头,朝同样面带震惊的郑铎扫了一眼。
一屋子的官员,不管是跪着的,还是立着的,都顺着她的目光向郑铎瞥来,神色中艳羡有之、嫉妒有之、感慨有之……每个人心中都暗自翻滚着一句话:“想不到这小小的县令府,竟有如此绝色的丫鬟……。”
眼见知府们一双双色迷迷的眸子都盯紧了梅雪霁,齐云灝心中不由又急又恼。他一把扯过梅雪霁,凑着她的耳边沉声低语:“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梅雪霁望着他莞尔一笑,以同样的低声道:“我来陪你共渡难关。”
齐云灝闻言微愣,紧接着心中一暖,忍不住伸出手来,将她搁在裙边的小手抓过来,紧紧地握在掌心。
梅雪霁轻咬下唇,低头挣开了他的掌握,取过案上的冻青玉砚台和松烟墨来,作势卖力地研磨着,边磨边向齐云灝微微摇头,口中悄然说道:“别这样,好多人瞧着呢。”
齐云灝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冷冷地朝屋内一扫。方才还满心惊艳的官员们,此时忽然见他目光凛冽、如冰似雪,再联想起方才二人之间旖旎的神情,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了悟。一个个禁不住心惊胆颤,忙不迭地低下头去,哪里还敢再朝梅雪霁多看一眼?
“嗯哼;”齐云灝清了清嗓子,面色渐渐缓和下来:“众位爱卿,朕知道你们心中的顾忌。这样吧,若是哪位知府能在危难之时,率先带头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朕便保证决不追究其私瞒税银之罪。”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钱岳修的额前滑落,滴溅在他撑地的手背上。他顾不得擦拭,悄悄地侧过头,朝跪在身后的洛城知府俞志道望去。
慌乱间但见俞志道目光闪烁,紧抿着嘴唇在那里微微摇头。
“唉……。”他匆匆回过头,胸臆中漫过一声叹息——若说皇上是熊熊的炉火,那么丞相便是滚烫的油锅,他们这十位知府好比砧板上的鱼肉,总归躲不过一方的煎熬……
昨夜,他躺在官驿的床上辗转难眠。一想到皇帝陛下这些天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就忐忑得几乎窒息。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得从床上爬起来,敲开了对面俞志道的房门。
俞志道的房中依旧灯火通明,凑着闪耀的烛光,他赫然发现,那桌上用镇纸压着的,正是秦相的书信——同样的书信,他这里也有一封。
俞志道缓缓地将书信折好,纳入了袖中。灯光下,他的眉眼低垂,在脸上投下阴晴不定的影子。
冷暖应知与君同(三)
“俞公,这筹款一事……你作何打算?”钱岳修犹豫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地试探。
俞志道抬眼望了望他,嘴角漫过一丝苦笑:“丞相的信中不是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让咱们咬紧牙关,绝不吐出银子。”
“那……皇上这边…。。”
俞志道叹了口气道:“陛下虽有天子之威,但毕竟和咱们隔了一层。真正的紧箍咒还是秦相啊……你想,咱们各州各府每年税收多少,留存几何,皇上拿到的只是户部折子上的一些模糊数据,而秦相手上,却事无巨细地握着我们所有的把柄!有道是,阎王易躲,小鬼难缠,更何况,得罪了秦相,那可比做鬼还惨……”
一番话说得钱岳修心跳如鼓,背上浮起了一层冷汗。
“可是…。可是如果陛下他恼羞成怒,硬是派人去各地搜府查帐,却又该如何是好?”
俞志道冷笑一声,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伸手捞起桌上的一把蒲扇轻轻扇着:“放心,皇上他未必会如此。你想,眼下朝廷内忧外困,皇上他最怕的莫过于人心不稳。要知道,被召来涪县的可不止是你我二人,皇上面对的是整个天启最富庶的十大州府的知府。若是一味撕破了脸,大张旗鼓地搜府查帐,朝中的官员们会怎么想?民间又会如何议论…。。呵呵,所以,只要咱们十人齐心,大伙儿连成一线,别让皇上找机会各个击破,那便是唯一的出路!”
唯一的出路……。
钱岳修伏在地上,心中反复回想着这几个字。
书房之中,霎时一片死寂。跪在齐云灝面前的十位知府各怀心事,低头沉默不语。
齐云灝微眯起双眼,静谧中只听得自己愤怒的心跳怦然作响。右手的拳越握越紧,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的肉里。蓦地,他的指尖感觉到一丝温暖,他抬起眼,却见梅雪霁正捧了一盏香茗递到他的手上。
他默默接过,掀开盅盖啜了一口茶,只觉茶香醇厚,入口甘甜,满心的激怒不由得稍减,待再抬起头时,却发现立在身边的梅雪霁正用衣袖掩了口在那里偷笑。
“你笑什么?”他蹙起了眉头。
“陛下恕罪,”梅雪霁不慌不忙地屈膝万福,“方才奴婢在屋外,听耿大人讲了一则笑话,现在想来依旧忍俊不禁,不知陛下可愿一听?”说着,又抿起了嘴。
“胡闹,”齐云灝微嗔道:“眼下哪里是说笑的时候?”
梅雪霁笑道:“奴婢倒是觉得这笑话和眼前的情势十分相合呢。”
“哦?”齐云灝挑起剑眉,眼见梅雪霁长睫微眨,眸中光华流溢,心中不由一动:“好吧,你倒是说来与朕听听。”
“遵旨。”梅雪霁盈盈一拜,用眼扫了一圈下跪的各位知府,轻轻勾起了唇角:“话说前朝有一位贩盐的商人,一日挑了一担盐搭渡船要去对江的镇上贩卖。可巧船到江心,忽然被礁石撞破了一个大洞,舱中顿时漫进水来。各位渡客慌做一团,舀水的有之、补洞的有之……唯有那位盐商神色自若,冷眼旁观。有人见状惊诧万分,忍不住上前请教他如何有此泰山崩于前而巍然不动的定力?只听那盐商讪讪一笑道:‘船破了与我何干?只要我担中的盐不湿就好!’”
小园相逢疑似梦
小园相逢疑似梦(一)
齐云灝静静地听完故事,立时明白了她的用意,不由得击案而笑:“好!这个故事颇有些意思!”
一旁的钟启、耿飚,连带郑铎都跟着咧开了嘴。
此时跪在地上的十位知府,各个心里如同明镜似的,哪里听不出她话中的讥讽?这时候碍于面子,也只得跟着干笑。一边笑,一边忙不迭地伸手抹去额前冒出的冷汗。
齐云灏斜睨他们一眼,渐渐收起了唇边的笑:“方才的故事,各位爱卿想必听懂了?”
“臣等……听懂了。”
“嗯……”齐云灏沉吟片刻,复又点头道,“既然听懂了就好,朕想朕的臣工们定然不会学那愚昧的小贩,只关心担中的私盐而罔顾大船的颠覆吧?”
钱岳修闻言不由打了个寒噤,他用手臂撑起身子,悄悄抬眼向皇帝望去,但见年轻的君王面色阴沉如海,唇角飘浮着一丝冰雪般的笑意,一双精光深蕴的眸子却锋利如刃,朝他冷冷地瞥来。四目相对,他一下子几乎窒息,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免不得低眉垂目,战战兢兢地俯下头去。
“臣等不敢……”
“哼哼,”齐云灏冷笑一声,伸了伸腰背站起身来,“朕也乏了,且散了吧。爱卿们各自回去好好想想,回头给朕一个答复。”
“遵旨!”知府们长舒了一口气,纷纷叩首谢恩,一个个低头离开了书房。
齐云灏浓密的剑眉紧紧纠结在一起,微闭双目在椅子上坐下,半晌沉默不语。
梅雪霁望着他阴郁的面色和眉目间难掩的倦意,心中又是疑惑又是痛惜。她悄悄地走上前去,将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怎么啦?方才说的好好的,为何不乘胜追击,逼他们当场表态?”
齐云灏回过头,望向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唇边漾起了苦笑:“难道你没有发现那些知府们目光后面隐藏的犹疑和惊惧吗?以我的直觉看来,这份犹疑和惊惧并非来源于我。”
“啊?”梅雪霁愣住,“你的意思是……他们的背后有人指使?”
齐云灝眯起眼:“哼,希望这只是我的猜测。”
“陛下,”一旁的钟启单膝跪地,“要不要微臣派遣手下的玄衣影卫前往各州府,将事情彻查清楚?”
齐云灝不语,伸出修长的食指轻抚自己的眉心。片刻之后,他沉思着摇了摇头:“不妥,若是真查到什么也是枉然。将他们一个个罢官降罪容易,可要免去一场轩然大波却难了。眼下多事之秋,朕不想把声势造大…。。为今之计,只有想法子击破他们的攻守同盟,将他们一个个引入彀中,逼其自动向朝廷献银。”
“这…。。”钟启面露踌躇,转过头去与耿飚对换了一个忧虑的神色,“陛下可有良策?”
齐云灝低叹一声,缓缓地摇头道:“目前,朕心里还是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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