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策?”程太后偏过头,眼中微露讥讽,“那她罔顾宫规,扮成小太监私闯金殿,让你当场拒绝和花剌的联姻,也是为了造福国家子民?”
“这……。”齐云灏惊讶地抬头,“她这样做,还不是为了萝萝?母后难道真的忍心让萝萝远嫁敌邦?”
程太后手中的黄玉佛珠一颤,烛光下霎时晃过一道耀目的金芒。
“萝萝是母后的亲生骨肉,母后如何忍心?但是,母后自入宫以来,数十年与你父皇风雨共济,苦苦撑着这一片江山,深知为君不易。许多时候为了社稷、为了天下苍生,必须要做出牺牲。纵然心中万般不忍,却也只能忍泪含笑……。”她说着,眼眶有一些湿润,忙从袖中取出丝帕来匆匆拭去。
“如果,萝萝的远嫁能缓解我天启边关的纷纭,让百姓安居乐业,那母后便愿意舍弃亲情。我想,若你父皇在世,也会做此取舍。”她抬起眼,静静地望着儿子,眼底浮起了一丝失望,“母后不曾想到,你身为人主,却如此优柔寡断、满怀妇人之仁。竟然听信霁丫头的话,草率推拒了婚事、放弃了和平的机会……。”
齐云灏的双手攥紧了圈椅的扶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浮现苍白。蓦地,他站起身来,几步走到窗前,望着窗纱上斑驳凌乱的树影,微微眯起了双眼。
“母后以为,儿子只是听信枕边之言,或是顾念手足之情而推拒与花剌的联姻?非也,其实当日在接到花剌可汗求和密函之时,朕便派人秘密赴花剌境内打探。据报,目前花剌可汗阿都江缠绵病榻,已是风中之烛。二皇子纳夕深孚众望,内有罗臻措等老臣拥戴,外有帝都御林军统帅辛汶虎的支持,所忌惮的无非是边关各地的守军尚为五皇子格尔齐平的母族络平氏掌控。两方势均力敌,互不通融。照此情势,阿都江病逝之时,便是花剌内战开展之际。也许正是出于这个考虑,老奸巨滑的罗臻措才想出了与我天启联姻的主意。若是二皇子娶了我天启的公主,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免去边境战乱,纳夕皇子在边关守军中的威望势必大增,为其顺利谋求汗位铺平道路。一场内战也许就能从此避免……。”
闲敲棋子落灯花
闲敲棋子落灯花(一)
程太后愣怔良久,方才恍然大悟地点头:“哦,原来如此。”
齐云灏回过头,对着母亲牵唇微笑:“母亲想必明白了?朕就是要趁花剌内乱之际,好好地痛击他们一下,以报当年沧阆江边的一箭之仇。”
程太后垂下眼:“难为你想得深透,却原来是为了你父皇。”说着,眼中又是一红。
齐云灏走到母亲身边,拿起搁在几上的丝帕为她细细抹去泪水,口里柔声道:“母后请放心,儿子心中时刻不曾放下江山社稷。”
程太后抬起眼,凝望他俊逸清朗的面容,心头不由浮起一阵暖意。她伸手抚摸着他浓郁的眉毛,嘴角挂上了慈爱的笑。
“母后一直很贪心,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成为一位幸福的君王,不仅拥有江山,而且拥有自己心爱的人长伴一生。以前你找不到,母后替你心急;如今你找到了,母后依旧替你心急。灏儿你知道吗?真正的君主之爱,应该如同你的父皇,即便真心爱着母后,却也懂得取舍、懂得牺牲、懂得平衡……而你对霁丫头的爱,却是凡人之爱,如同一个未经情事的愣头小子,爱得倾尽全力、毫无顾忌;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所处的境地……”
齐云灏的唇边展开了一缕淡笑:“母后说的不错,朕对霁儿的确是凡人之爱。霁儿不是普通女子,她不会稀罕所谓的帝王之爱,朕也不会忍心给予她帝王之爱。朕和她之间,就是普通民间凡夫凡妇之情,简单纯净,彼此心中眼中只有对方。”
程太后摇头道:“你可曾想过,像你这般的专宠呵护,只会让宫内朝野暗流汹涌,最终害了自己,也害了霁丫头?”
齐云灏愕然,双目盯紧了母亲,眼中瞬间闪过万千的情绪。最终,他霍然立起,几步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户。霎时间,狂风扑面,高高地撩起了他的头发和衣襟。
齐云灏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转过头来,望着母亲坚定地一笑:“朕会一如既往地爱她,也会更小心地护着她。不容许她受到任何伤害。”
程太后微蹙了眉,叹息道:“你护得了她一时,护得了她一世吗?她在宫中一无靠山、二无品级……。”
齐云灏愕然伫立,霎时间,双目中流过光彩如电。他紧走几步,对着母亲深深一拜:“多谢母后提醒,朕自回宫以来,一直被朝中政事所扰,几乎又忘了册立皇后的大事。朕明日便拟旨,将霁儿封为皇后!”
程太后一愣,不禁搁下手中的佛珠:“你,你想好了?”
齐云灏展颜而笑:“不是有父皇的遗诏吗?难道母后不赞成?”
程太后的眉尖不由自主地微蹙了一下,眼波几经流转,终于还是点了头,:“那好,就依你父皇的遗诏办吧。”
闲敲棋子落灯花(二)
掬月宫侧倦云轩。
青玉的棋盘上,零落地搁着水晶棋子。白子剔透如冰雪,黑子莹亮如墨玉。棋盘的两侧,坐着各怀心事的两位女子,各人手捻棋子,却迟迟无法落招。
好好的一盘棋,却被她们下得毫无章法。
齐云萝叹息一声,将手中的黑子扔进棋篓:“算了,不下了!”
梅雪霁一愣,顺手也搁下了指间的白子,望着齐云萝深蹙的修眉,禁不住掩口而笑。
“呵呵,早说不下了嘛,我看你从一开始就神游太虚,哪里还有往日的威风?”
齐云萝横她一眼:“你不也是一样?抓着棋子半天不落,真真让人不耐。”
梅雪霁不语,缓缓地收了唇边的笑。
齐云萝望着她暗自深思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动,正要说什么,忽见紫琼笑盈盈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只硕大的紫晶盘,盘中堆满了金灿灿如小山一般的桔子。
“主子们下棋可乏了?不如先歇一会,吃点果子吧。”她笑着屈膝一礼,吩咐身后的宫女们撤去棋盘,将手中的紫晶盘搁在几上。
齐云萝对她一笑,伸手从盘中取了桔子来,剥去外皮,捻了一片瓤来搁进嘴里。
“嗯,真甜!”她笑着抿嘴,“仿佛流蜜似的,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紫琼笑着瞥了一眼梅雪霁道:“方才万岁爷吩咐送来的,说是岭南刚进的鲜贡,给两位主子尝尝新。”
齐云萝眉梢一挑,禁不住打趣道:“依我看,多半是我皇兄得了好东西巴巴地拿来哄他的宝贝娘子,奈何她恰巧同我在一处,所以连我也一起赏了。呵呵,如此说来,我还是沾了霁儿的光。”
梅雪霁粉面飞红,狠狠地瞪她一眼道:“这会子嘴里含了蜜,又开始胡说八道了。赶明儿哭的时候别找上我。”
齐云萝与紫琼对望一眼,咂舌道:“不得了,皇后娘娘生气了。”
“你……。”梅雪霁又羞又恼,脸色一沉,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齐云萝向紫琼使了个眼色,紫琼会意,带着宫女们躬身退下。倦云轩中霎时静寂一片。
齐云萝悄悄侧过头去,打量着梅雪霁。几日不见,她仿佛憔悴了些,面色苍白,原本清澈如泉水般的双目中似有似无地笼罩了一层薄雾。
“怎么啦,霁儿?”齐云萝走近她,伸手扶住她的肩头,“我听说皇兄已下旨封你为后,并择了吉日,下月初八便举行册封大典。本来还为你高兴,但看你刚才的意思,好像并不开心?”
梅雪霁抬头望着她,清亮的眸光一黯,欲言又止。
齐云萝暗自吃惊,忙开口道:“上一回皇兄说要立你为后,你哭着来求我放你出宫。当时你入宫未久,心里尚没有他,对此厌恶抗拒尚在情理之中。如今你们两情相悦,为何面对如此喜讯还是郁郁不乐?”
梅雪霁垂下眼帘,用手指紧紧地攥住了膝头的嵌珠山水湘裙,胸臆间传出一声低叹。
闲敲棋子落灯花(三)
“不是我终日郁郁,只是这宫中诸事纷繁复杂,实在让人难以适应,我怕……”
齐云萝愣怔了一下,凝神思索片刻,复又笑了:“我明白了,你是指瑾美人的事吧?”
梅雪霁秀眉深蹙,默不作声。
齐云萝又道:“她的事,母后和皇兄不是早就处置了吗?依我看,即便是她刻意加害于你,结果还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毫发无伤,她却大病一场。幸好腹中的胎儿无恙,不然她真是亏大了……。哈哈,你就别多想了,以后大不了避开她便是了。你说宫中复杂,偏生像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也是在宫中长大的,各种阴谋伎俩也见得多了,我却不怕。身正何怕影斜?况且还有皇兄这般疼爱你,就按你的本性去做吧……”
她说着含笑蹲下身来,歪着头盯住梅雪霁的眼睛道:“好了,别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了。一会儿被我皇兄瞧见,又要心疼了。”
梅雪霁抬起眼,但见面前的女子眉眼如画,莹洁如玉的脸上挂了一弯娇笑,乌黑的长睫轻闪,难掩双眸中热诚的光芒。
心中不由一暖,她微微牵起了唇角——是啊,宫中尽管有阴霾,但好在有云灏的爱,还有萝萝这样的挚友陪伴,总还是快乐多过烦恼吧……。
齐云萝见她笑了,不由得心中暗喜,忙牵住她的手道:“我看你多半是太闲了,才会总想一些不开心的事。不如再编部戏,带着惜惜她们扮演一番,想必会快活些。”
一句“惜惜”引得梅雪霁的心没来由又是一阵悸动,她匆忙垂下眼,掩饰着脸上的尴尬。
齐云萝对她的慌乱并未在意,依旧接着前面的话题道:“对了,仿佛惜惜好久没进宫了,前日里母后下懿旨召她进宫,尚书府回说她病了,唉,也不知道是什么病。霁儿你知道吗?……霁儿,霁儿?”
几声低唤将梅雪霁从出神中唤醒,她抬起眼,双颊不由自主地泛上了红云:“我,我哪里知道?”
齐云萝好奇地用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道:“你在想什么,怎么脸都红了?”
梅雪霁咬住唇,懊恼地推开她的手道:“我真的不知道。”
齐云萝“噗嗤”一声笑了:“不知道便罢了,何必这样认真?”
正说着,忽听外边传报:“梅太医求见小主。”
梅雪霁一愣,情不自禁地向齐云萝望去。却见她仿若遭遇雷击一般的呆立无语,满脸灿烂的笑意霎时间换成了慌乱无措。沉默良久,她忽地站起身来道:“霁儿,我先走了。”
梅雪霁一把拽住她:“别走,正好我哥来了,两个人当面说个清楚。”
齐云萝涨红了脸,拼命挣开梅雪霁的手,回眸时,眼底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泪雾。
“我……我不想见他。”
梅雪霁看着她泪眼盈盈的样子,心中涌起一丝无奈:“总逃避也不是办法。要不,你躲到里间,看我细细问他。”
说着,也不等齐云萝开口,便向门外大声吩咐道:“请他进来。”
为伊消得人憔悴
为伊消得人憔悴(一)
珠帘翠幕之后,传来了低沉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似在慢慢靠近。
齐云萝朝门外瞥了一眼,匆匆转过头,闪身往里间去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梅雪峰的身影出现在镏金屏风之侧。
“臣梅雪峰叩见梅小主。”
梅雪霁叹息着摇头,走上前去扶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