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点点头,对她们一挥手道:“那你们赶紧去吧,小姐还等着呢。”
丫环们笑着应声而去。
李嬷嬷把目光投射到不远处那座绿荫环抱的小楼上。楼中帘幕低垂,一点红色的烛光隐隐地在窗内跳跃着。此时,梅家小姐一定正等着烧水沐浴吧……
想到梅小姐,李嬷嬷的嘴角又挂上了笑。她在内宫任宫仪嬷嬷近十五年了,前前后后也不知道曾调教过多少即将奉旨入宫的妙龄女郎,却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
其他女孩儿,不管是官宦千金也好、小家碧玉也罢,哪个乍得到自己即将进宫侍奉皇帝的消息不是欣喜若狂、芳心大乱?更何况他们的皇帝还是那般的少年英俊、睿智有为……曾见过几位闺阁小姐,双足还未踏进宫门,眉宇间却早已是一副母仪天下的神气模样了。
偏偏这位姓梅的小姑娘,从见面直到现在,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言辞得体、进退有度,没有惶恐失措、也没有趾高气扬。真不知道她这般小小的年纪,从哪里学来这种波澜不惊的镇定态度?
想到这里,李嬷嬷笑着点了点头。宫里面那几位娘娘虽然容貌出众,却没有哪位比得上这位清丽脱俗的梅小姐,难得她还有如此好的性情,入宫后受宠自是不在话下。呵呵,细想起来她和万岁爷倒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噗通…。。”从小楼里传来了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一片慌乱的惊呼。
“天哪,出了什么事?”李嬷嬷猛的从回廊的石凳上跳起,拔腿往小楼的方向跑去,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际——明天就要入宫了,老天保佑梅小姐可千万别出什么状况啊……。。
晴空无奈风云起(三)
乾清宫东暖阁的御书房。
龙涎香袅袅的轻烟从仙鹤衔芝的青铜宝鼎中升起,在龙案旁缥缈着。齐云灏端坐在龙案前,正聚精会神地展读着一本奏折——奏折是今日早朝时太傅刘奉台递上的。
“……右丞相秦公素善结党,放眼朝野,皆为秦氏党羽。秦相一呼,百官相应。令忠直之言不得上达圣听。臣窃为陛下忧虑,长此以往,数年之后……。”
齐云灏放下手里的奏折,眼前浮现起刘奉台那张怒发冲冠、目眦欲裂的面庞。
“嗤…。。”他齿间轻哼一声,嘴角不由得挂上了一抹冷笑。
登基三年来,他每日早朝都要面对官员间的相互倾轧。一个个义正词严,口口声声为了社稷黎民,然而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这些人忧国忧民的背后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太傅刘奉台和右丞相秦舒之间的争斗已历时多年。早年先皇在位时,二人就已经开始各自培植党羽,在朝廷上组成了对立的两派。几年来,刘党和秦党之间纷争不断,相互揭短的奏折已成了他龙案上的必备。
作为皇帝,他不想偏袒任何一方、也不愿得罪任何一方,三年来一直勉力在这两党之间保持平衡。包括——纳了刘奉台的女儿刘缌萦和秦舒的孙女秦洛裳为妃……。
总管太监刘谦益一直侍立在龙案之侧。眼见皇帝搁下了手中最后一本奏折,手持朱笔在那里愣愣地出神,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躬身凑了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问一句:“皇上,夜深了,该歇了吧?”
齐云灏抬起了头,英俊的脸上有一抹无法掩饰的倦意:“哦,几更了?”
“二更了,皇上今晚……。。”
“嗯,”齐云灏推案而起,舒展了一下僵直的腰背道:“你陪着朕出去走走吧。”
“是。”刘谦益垂首应着,跟在齐云灏的身后走出了乾清宫。
静夜的皇宫空旷而肃穆,唯有滴水檐下挂着的大红云纱灯笼为这略显清冷的地方带来些暖意。
齐云灏信步来到了上林苑的疏影桥边,手扶汉白玉雕云纹的桥栏,望着桥畔种植的大片梅树,突然停下了脚步。
“刘谦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向刘谦益招了招手:“那个梅氏…。。今日进宫了吗?”
刘谦益垂首道:“是,奴才已遵皇上日前的吩咐,将梅娘娘安置在柔福宫中了。”
“娘娘?”齐云灏冷笑了一声:“朕还没有给她任何封号,她哪里配得上这两个字。”
刘谦益愣住了,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话。
齐云灏几步跨过了疏影桥。途经梅林之时,他的脚步顿了一顿,伸手攀下了一截梅枝。此时,梅花已谢,枝头正绽开一点新绿。齐云灏把梅枝捻在指间把玩着,脸上流过了一抹冷笑。
“朕倒要看看那个一心想做我皇后的女人到底长个什么模样…。。”
相见争如不相逢(一)
“皇上,”刘谦益小跑着跟在大步流星的齐云灏身后,不禁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派去梅府教授宫仪的李嬷嬷昨晚奏报,梅娘娘她……”
齐云灏边走边不耐烦地挥手道:“朕说过了,不许再称娘娘。”
“是。但是梅…。。梅姑娘她…。。”刘谦益别别扭扭才说了几个字,抬眼却见自己的主子早已经快步走得老远了。
柔福宫坐落在皇宫的西内,紧靠着上林苑大片的苗圃。和其他宫室比起来,这里属于比较偏僻而冷清的了。自从先皇的一个不太受宠的妃子在这里病死之后,柔福宫就一直空着。而且,一空就是十数年。
眼下,柔福宫油漆斑驳的雕花木窗里,却透出了点点久违的烛光。
齐云灏在窗前停驻了脚步,心里犹豫着——进去吗?要进去见一见这个自己已经下决心要冷落的女人吗?三年来,那卷写着她名字的遗诏一直像石头似的压在他心上,以至于他听到她的“梅”字就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算了吧,反正他已经决定让她空老宫中了,她长得美丽与否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嗯,还是不进去吧……
正当他要转过身去的时候,刘谦益正好气喘吁吁地赶到。
“皇上,奴才该死,有一事未曾禀报……”刘谦益的声音惊动了柔福宫中的人,马上有宫女和太监推门出来,齐刷刷地跪了一地:“陛下圣安。”
齐云灏回头狠狠地盯了刘谦益一眼,刘谦益自觉莽撞,被皇上脸上的怒意吓得浑身发颤,“咕咚”一声也跪倒在地上。
齐云灏蹙着眉僵立在原地,心里泛起阵阵懊恼——没来由的,怎么会想起来这里?如今都到了门口了,到底是进还是不进呢?
正在烦恼间,忽听得耳边响起清泉般柔和的声音:“梅雪霁恭迎圣驾。”
齐云灏心头一动,不自觉地就转过身去。只见柔福宫的廊榭下跪着几个女子。为首的那位身着绛色堆纱绣袄,腰下雪白的罗群轻覆在地上,如同一朵盛放的百合。此时她的额头抵在手背上,看不清她的面目,只是看到她头上红色的珊瑚步摇在如云的青丝间微微振颤。
“抬起头来。”齐云灏盯着她说。
“是。”那女子缓缓地抬起了头。在摇曳的灯光下,齐云灏看清了她的脸——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本该洁白如玉的脸庞上,赫然有一道猩红色的长疤从左眼角漫过鼻尖一直延伸到右侧的面颊上,那疤痕有二指多宽,衬着她唇边的微笑有说不出的凄切与狰狞。
纵是平素胆大,齐云灏还是被她的面容吓得向后踉跄了一步。刘谦益见状,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扶住了主子。
“她…。。她怎么这幅模样?”齐云灏仿佛见了鬼,不愿朝那个梅雪霁再瞧一眼。
“昨晚李嬷嬷送回急报,说是梅小姐沐浴时不慎滑到,被烧热的铜壶烫伤了面目……”
齐云灏心头火起,抬起一脚将刘谦益踢到在地,恨恨地道:“那你为何不及时奏报?”
相见争如不相逢(二)
刘谦益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见皇上今日政务繁忙,从早朝到现在还一直不得空闲…。。”
齐云灏摇了摇头,心中的怒意依旧未减。
“哼,想不到父皇竟然为我选了这么一个女人…。。”他冷冷地抛下一句,拔腿就要往外走。
“皇上请留步。”身后又传来那个如水的声音。此时听来,却让齐云灏的背上起了一层疙瘩。他停下了脚步,却不愿意回头,背着手默默地伫立着,等待她的下文。
“是不是雪霁的面貌吓着了皇上,使皇上心生厌恶?”身后的那个声音平静如水,不带一丝惶恐和委屈。
齐云灏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梅雪霁轻笑道:“想必,今生今世,雪霁都不会得到皇上的宠幸了吧?”
一团怒火又在齐云灏的心头升腾,他猛的回过头去,盯着那个长着丑陋疤痕的女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正是!朕这一生都不愿意碰你一下!”
梅雪霁的眼睛霎时亮了,她喜笑颜开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提着裙子几步走到到齐云灏的面前,扬起头问:“皇上此言当真?”
齐云灏不禁后退一步,皱着眉头道:“自是当真!”
“好。”梅雪霁笑着伸出了小指:“一言为定?”
齐云灏望着她晶亮的双眸,一时愣住了。她是什么意思,要他保证今生不宠幸她?一个宫中的女人,一辈子得不到皇帝的雨露,有什么好高兴的?她是疯了,还是…。。另有什么计谋?
梅雪霁挑起了眉尖,不得不承认,她的眉毛还是生得好看的。
“莫非皇上方才的话言不由衷?”她的言语中带着一丝讥讽。
齐云灏鼻腔里“哼”的一声,朝她伸出了小指:“一言为定!”
梅雪霁兴高采烈地与皇帝钩了小指,还伸出拇指与他的拇指相按:“再盖一个章,两不反悔!”
“梅姑娘……”刘谦益趴在地上不住地摇头,唉,这个梅小姐莫非痴傻了不成?哪里有和皇上钩指为定的?何况,还是为了这么个可笑的目的……。皇上今天也好像有些反常,这种孩子气的行为照理不该发生在他身上啊……。。
“雪霁叩谢圣恩。”梅雪霁笑盈盈地跪下。
“平身吧。”齐云灏的脸上漫过讥讽的笑。哼,朕倒是要看看你还有什么伎俩。后宫中那些女人的争宠手段他见识得多了……这个女人想必因着自己容貌丑陋,想和他玩一招以退为进吧。
“雪霁不起来,雪霁还想请陛下答应,以后决不册封雪霁为妃。”
齐云灏听了她的话不由惊奇万分——难道她是真的不想要他的恩宠?是自惭形秽吗?但是看她欣欣然的模样,哪里又有一丝的自惭?嗤……奇怪的女人!
他按捺住心中的一点好奇,依旧用冰冷的口吻说:“好,朕答应。”
“太好了!”梅雪霁的脸上绽开了一朵灿烂的笑容。齐云灏凝视着她的笑脸,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若是没有那个狰狞的疤痕,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应该也可以用“笑魇如花”四个字来形容吧?
相见争如不相逢(三)
“皇上……”梅雪霁抬起头,眼里闪着期冀的光芒:“雪霁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吧。”齐云灏的嘴角微微带了一丝笑意。
“既然皇上如此厌恶雪霁,何不…。。一了百了,将雪霁放出宫去?”
齐云灏的眉峰一挑:“放你出宫?”
“是啊,雪霁生的如此丑陋,长住在宫中岂非伤了皇室的脸面?”
“哦,是这样……”齐云灏沉吟着,乌黑的眼珠在眼眶中波动了一下:“你可知道,凡是进宫的女子,即使再不得宠也须在宫里呆足三年,方可被放出宫去?”
梅雪霁的脸上漫过了一丝失望,转瞬又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