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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始皇帝园寝制创立,历代皇室相沿承袭渐成定制。后世史家对园寝制演变的解释是:“汉氏诸陵皆有园寝者,承秦所为也。前庙后寝,以象人君前有朝后有寝也。庙以藏主,四时祭祀。寝有衣冠,象生之具以荐新②”。此乃后话。
自九月以至大雪飘飘的冬日,李斯一直深陷在连绵不断的盛大葬礼中。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要颁行的政令太多了。若非李斯极善理事,任谁在这人心惶惶的时日也料理不清这头绪极其庞杂的种种事务。曾经总理过百万民力大决泾水的李斯,将一切礼仪细务俱交老奉常胡毋敬处置。李斯自己则只盯住两处要害不放:一则是葬礼总铺排与陵墓总格局,一则是须得即时解决的陵墓工程难点。第一则要害,关乎“礼极致隆”能否做到“大象其生”,自然得李斯亲决亲断。第二则要害,关乎庞大的园寝工程之成败,诸多难点虽是最为实际的细节,却恰恰得李斯亲自过问。
为决陵墓工程之难,李斯请出了交谊笃厚的郑国。
郑国已经耳背了,眼花了,苍老得步履维艰了,已经对国事不闻不问了。李斯高声大嗓,费力地比画着喊话一番。郑国好不容易听清了李斯来意:一则,这是大工师用武之地,非郑国莫属;二则,只要郑国坐镇指点要害,余皆不问。思忖良久,这个酷好治水且一生醉心于揣摩工程的老水工,终于应了:“不涉国事,老夫走走看看。”当日,李斯立即将郑国秘密而隆重地护送到骊山工地,护送进章邯幕府,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心下稍见轻松了。李斯力邀郑国出山,自然非郑国通晓葬礼,而是郑国极擅解决工程之难。李斯确信,没有郑国这个千古奇才,这个亘古未见的地下大工程无法令人放心。
果然,有郑国坐镇,陵墓工程的诸多难点逐次一一解决了。
第一则,郑国立即改变了章邯平均使用工匠的做法,指点章邯法则:将八成皇城尚坊的能工巧匠集中编为大工营,率三万精壮刑徒,专一致力各种地下工程;其余两成尚坊工匠,率全部郡县工匠与数万民力,专一致力地面寝庙与制陶工程;剩余全部数十万刑徒,皆以施工官吏分部统领,分别致力于排水、取土、运土及石料砖料木料等各种原材料的采集输送。章邯依法施为,工效大见增长,一时连连大呼:“老水工运筹营造,神也!”
第二则,石料采集地的确定。始皇帝陵墓工程浩大,地下石料用量之巨犹过地面,从何方采石是一个很大的难题。郑国也不踏勘,探水铁尺远远伸出,敲打着章邯坐案后的地图,声音苍老高拔,生怕别人听不见:“玉料,取蓝田玉!材质粗韧,坚实耐磨。其余石料,泾水甘泉口山岩!石白,石坚,万世不足毁也!”章邯立即实施,分出二十万刑徒专一采石运石。至此,整个关中腹地渭水两岸日夜火把烛照天地,黑压压人群车马川流不息;未出旬日,沉重的拖拉巨石的号子声,遂变成了撼人肺腑的号子歌——运石甘泉口,渭水为不流,千人一唱,万人相钩!……据《关中胜迹图志》并《长安志》记载:始皇陵东南二里处(在当时园寝之内),尚有形似巨龟的偎石矗立,石高一丈八尺,周长十八步(秦步六尺,大体当今二十余米);此佷石“置之骊山,至此不复动”。佷者,音同狠,意同狠;佷石者,狠石也,足见其庞大无伦。此等巨石开凿运输令人惊叹无由也!唐人皇甫浞题有《佷石铭》云:“佷石苍苍,骊山之傍。錿朴砻瘢,嶷然四方。……发石北山,言礎于墓。故老相传,以佷名之。自昔太古,不封不树。有葛于沟,有薪于野。后圣有作,缘情不忍。为之棺椁,其在唐虞……视兹佷石,炯戒千春!”
第三则,取土之地的确定。骊山本身为山坟,其土不可取。然园寝为土木工程,用土量极大,焉能无取土之地?老郑国这次倒是坐着高车在骊山周遭转悠了几日,回来用探水铁尺敲打着地图道:“骊山东去,园寝外十余里,新丰水北岸有一土山,土色上佳。”章邯立即分出三万刑徒,赶赴新丰水土山昼夜取土。后世《水经注·渭水注》云:造陵取土,这座土山被挖成了一片巨大的深坑,其地淤深,水积成池与新丰水通,鱼虾生出。故此,后人将大坑呼之为鱼池,将新丰水呼之为鱼池水。
第四则,地下开凿之两难终归解决。始皇帝陵地下寝宫气象宏大,开凿尤为艰难。难点之一,骊山地下泉水丰沛,且多有温泉,凿地数丈便有泉水横流喷涌,要开凿数十丈之深简直无从着手。郑国乃天赋绝世水工,精于水事更精于水性,踏勘揣摩旬日,便谋划出一个施工方略:塞以文石,致以丹漆,锢水泉绝之而后开凿。
由于史料行文的简约,后世已经无法具体地知道这一方略究竟是如何具体实施的了。我们仅能大体描述为:用花纹巨石累积筑墙,并辅以铁条锢之,堵水墙外涂抹某种类似丹漆(红漆)的涂料,以堵塞缝隙渗漏,而后继续开掘。在此施工方略之下,连续凿过三层地下泉流(穿三泉),也成功堵塞了三层地下泉流(下锢三泉)。
此时,地下开凿突然遇到了一种奇异的境况。
《汉旧仪》描述这种状况为:“已深已极,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叩之空空,如天下状!”这便是第二个最大的难点:地下岩石层。举步维艰的郑国,被章邯亲自带领护卫甲士用军榻抬下了地下工地。火把之下,郑国全部踏勘了叩之空空的地下石层,最终长叹了一声:“天工造物,老夫无奈矣!目下之势,只能旁行开凿。欲图再深,无望也。”回到地面,章邯立即将郑国决断上书禀报了丞相府。李斯立即上书二世胡亥,请以郑国之法行事:可广不可深。二世胡亥请教赵高之后,批下了似乎颇有主见的两行文字:“制曰: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其旁行三百丈乃止。”
至此,始皇陵的庞大地下工程终止了深掘,不再求穷极于地了。
工程诸难决断之后,李斯最后的忙碌,是统筹谋划始皇陵地下寝宫的格局并全部藏物。李斯原定的葬礼总方略中,有“藏极丰厚”一则。在李斯看来,地下寝宫之藏物也必得做到“大象其生”,既满足始皇帝对天下珍奇的赞赏喜好,又彰显一统帝国拥有九州四海的惊人财富。因陵寝藏物须直接取之于皇室府库,李斯为此专门上书胡亥,请以皇室府库之三成财富藏入先帝陵寝。胡亥这次没有就教赵高,立即独断批下,其语大是惊人:“制曰:先帝国葬宜厚宜丰,举凡先帝生前所涉器用珍奇财货,一体从葬!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从死!”
李斯接到诏书,心下大是不安了。
财富珍奇,厚藏可也。这人殉,可是早在战国初期便已经废除的骇人旧制,如何能再现于大秦新政?更有一端,战国废除人殉者,秦献公发端也,今复人殉,既有倒行逆施之嫌,更有亵渎先祖之嫌,岂非荒诞绝伦之举哉!尽管,胡亥诏书的实际所指李斯也清楚:是让曾经侍奉先帝寝室而没有生子的嫔妃侍女一体从死,而不是教后宫所有女子一体殉葬。纵然如此,大约也是百数上下甚或数百人等,何其酷烈矣!李斯本想谏阻,如同当年之《谏逐客书》一样奋然发声。可李斯思谋良久,还是打消了谏阻之心。毕竟,自己是主葬大臣,极尽隆盛而大象其生,是自己一力主张的;况且,胡亥的理由是侍奉先帝的女子放还民间是不宜的,毕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而放还后宫之六国女子,恰恰又是李斯的后续新政之一,此时为后宫女子而谏阻,后续整肃后宫事势必胡亥不悦。当然,更为根本的是,李斯想要最大限度地减少自己走向摄政的阻力,便必须在某些不关涉大政的小事上容让胡亥;今恢复人殉固然骇人听闻,然毕竟不关涉后续大政,认真计较起来,刚刚达成默契的君臣际遇便很可能就此夭折……终于,李斯没有上书谏阻。在天下最需要李斯胆略的时候,历史却没有留下如同《谏逐客书》一般的雄文。李斯不置可否,对人殉保持了沉默,只全力以赴地操持地下寝宫格局与物藏种类了。
始皇帝陵之格局与丰厚物藏,历代多有记载,几则具有代表性的描述是:
《史记·秦始皇本纪》云:“(始皇陵)穿治骊山……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这则记载中,值得注意者是“人鱼”一物。《史记·正义》引《广志》云:“鲵鱼声如小儿啼,有四足,形如鳢,可以治牛,出伊水。”可知,这人鱼便是今日陕南犹有的娃娃鱼。又引《异物志》云:“人鱼似人形,长尺余,不堪食。皮利于鲛鱼,锯材木入。项上有小穿,气从中出。秦始皇冢中以人鱼膏为烛,即此鱼也。出东海中,今台州有之。”由此可知,当时此等人鱼尚有多处产地,捕捞虽难,然终不若后世那般珍奇。
《汉书·刘向传》云:“始皇葬于骊山之阿,下锢三泉……石椁为游馆,人膏为灯烛,水银为江海,黄金为凫雁。珍宝之藏,机械之变,棺椁之丽,宫馆之盛,不可胜原。”
《汉书·贾山传》云:“始皇死,葬乎骊山……下彻三泉,合采金石,冶铜锢其内,漆涂其外,被以珠玉,饰以翡翠,中成观游,上成山林。”
《水经注·渭水注》云:“秦始皇大兴厚葬……斩山凿石,下锢三泉,以铜为椁。旁行周围三十余里。上画天文星宿之象,下以水银为四渎百川五岳九州,具地理之势。宫观、百官、奇器、珍宝充其中。令匠作机弩,有所穿近,辄射之。以人鱼为灯烛,取其不灭者久之……项羽入关,发之,以三十万人三十日运物不能穷!关东盗贼,销椁取铜。牧人寻羊烧之,火延九十日不得灭。”
此外,尚有《太平御览》引述多种史料之描述,也还有《晋书·载记七》对石季龙盗掘始皇陵而取铜柱铸器的描述等。举凡后世所记述,大体皆以《史记》为根本衍生,其中诸多条则,后世皆不敢相信,每每多有质疑。譬如藏物极厚到何种程度,史家每每质疑项羽盗墓时“三十万人三十日运物不能穷”的财富规模。直至当代,始皇陵之地面城邑早已荡然无存,而地下发掘多有成果,科学探测亦部分证实史料记载之后,人们依然不敢相信,如此庞大辉煌的奇迹能在两千多年之前创造出来。而历史必将证实:去秦帝国百年的司马迁的记述是大体无误的,后人今人之种种质疑,大多是丧失历史想象力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