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水,如同招呼自己的亲女儿一样,扶起可柔来吃药,可柔吃下了药,仰躺在床上,痴痴的望著王其俊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亲了,你有过女儿吗?”
“是的,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他们现在在哪儿?”王其俊沉默的看看可柔,好半天,才摇摇头,惘然的说:
“他们都已经离开了我,一个死了,两个走了!”
“哦,爹!”可柔轻轻的叫,这声“爹”是从肺腑中挖出来的,叫得那样亲切温柔,王其俊心为之酸。
“睡吧,可柔。”他说:“别记挂孩子,我会带她。你好好的睡一觉,明天一定会退烧。”
可是,第二天,可柔并没有退烧,非但没有退烧,而且烧得更厉害了。王其俊一看到她双颊如火,昏昏沉沉的躺著,就知道她病势不轻,看样子决不是简单的感冒。刘彪走来看了看,就跺脚叹气说:“要命!不管怎样,我们先到东安城再说。”
“刘连长,”王其俊沉吟的说:“可柔病得这样子,恐怕不便于再上路了,我想,你们先走吧,我和可柔留在这儿,等一两天再说……”“等一两天!等一两天日本鬼子就来砍你们的头了!”刘彪暴跳如雷的说:“走!如果她不能骑马,我叫人做个担架抬著她走!”这时,可柔倒醒过来了,她睁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刘彪,挣扎著在枕上向刘彪点头,无力的说:
“刘连长,谢谢你的好心,谢谢你的救助,是我没有福气,走不到后方。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你带你的军队走吧,还有王老先生,他不是我的父亲,他和你一样是我的恩人。你和王老先生一起走吧……”
“可柔!”王其俊责备的喊:“可柔!我绝不丢了你!这么久以来,你早已和我的女儿一样了!”
刘彪诧异的看看王其俊,又看看可柔。没有时间让他来弄清楚这父女间的内幕。他只低头凝视著可柔,用一种一反平日那种暴躁的口气,变得十分诚恳而迫切的说:
“你要拿出勇气来,知道吗?我怎么样都不会把你留在这儿的,你不用多说了,不管前面还有多少困难,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四川。”“刘连长,”可柔深深的望著刘彪:“只怕我会辜负你这番好意了。”“勇敢一点!”刘彪说:“一点小病不会折倒你的!”
他们又上路了,可柔真的被两个士兵用担架抬著走,小霏由王其俊抱著。中午,他们到了东安城。
未到东安城之前,王其俊满心的幻想,以为东安是广西和湖南交界处的大城,又没有沦陷敌手,一定很繁荣,也很安全的。可以买到药品给可柔治病,也可以找到车辆到后方。谁知一进东安城,才知道完全不是那样。城内的居民早已撤光,现在全城都是各单位撤退下来的军队,满街的地上都躺著呻吟不止的伤兵。城内的污秽、零乱,更是不堪想像,苍蝇围著伤兵们的伤口飞,那些缺乏医药和绷带的伤口,大部份都浓血一片的暴露在外,看起来令人作呕。空气里充满的全是血腥味和汗臭。刘彪带著队伍一进城,就有许多军人来探问消息,刘彪也无法肯定答覆。他们在城内略略休息了一会儿,忽然,有两个快马跑来的军人,一面进城,一面叫:
“敌人离此二十里!赶快撤退!”
一句话一嚷,东安城立刻紧张起来,军官们调队,伤兵们呼救,响成一片。刘彪也立刻下令出城,可柔又被抬了起来。大家前挤后拥的出了东安城,走过护城河的桥,有人开始准备拆桥以阻止敌兵。于是,他们又是一阵快速度的撤退。
黄昏时,他们停了下来。
可柔的热度依然没有退,但她神志清明,看来精神还不坏。王其俊给她吃了一些稀饭。刘彪也走过来看她,她躺在担架上,望著小霏在草地上爬著玩,微笑的说:
“还是做这么大的孩子好,不知道忧虑,也不知道人生有多少的苦难。”“小霏也够可怜了,这么点大每天吃干饭,亏她的消化力强!”王其俊说:“等到了四川,我这个做爷爷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买罐奶粉给她吃。”可柔伸过一只手来,握住了王其俊的手。王其俊一惊,可柔的手又干又热,看样子病势并未减轻。但她在微笑著,笑得很美很甜。“爹,”她柔声说:“我代替小霏给你磕头,你就算她是你亲生的孙女儿吧,将来到了四川,找得到她父亲便罢,找不到她父亲,就让她算王家的嫡孙女儿,好吗?”
“当然好,平白得了这么一个孙女儿,我还有什么不好呢?”王其俊笑著说。“那么,我代小霏谢谢爷爷。”可柔真的在担架上挣扎著,用头碰地,王其俊一把按住她说:
“你这是做什么?可柔?”
可柔微微一笑,又把另一只手伸给刘彪,笑著说:
“刘连长,你结过婚吗?有孩子吗?”
“没结婚,也没孩子。”刘彪说,突然的红了脸。
“你会升官,会有一个很漂亮的太太,和一群很可爱的儿女。”可柔说,望著天边的彩霞,仿佛她在彩霞中找寻到刘彪未来的命运。“你有一颗最善良的心,老天会善待你,给你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妻子。”“和你一样好吗?”刘彪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显然并未经过考虑。说完之后,他那黝黑的脸就绯红了。可是,他的眼睛却带著一种少有的热烈,凝视著可柔的脸。
“比我更好。”可柔轻轻的说,把眼光从彩霞上调回来,深深的注视著刘彪。他们默默的彼此凝视著,每个人眼睛中都带著那么多复杂的情绪。刘彪的眼色里逐渐升起一层惨痛,可柔依然带著笑,却笑得凄凉。王其俊看到小霏在草地上爬远了,他站起身来,追上了小霏,把她抱到一边,让她去看在蒲公英花丛中飞绕的一对小蛱蝶。他想,该给那两个人一点说话的时间,因为,他们是没有多久可以说话了。虽然,他也知道,他们根本不会说什么,人生有许多东西,是属于言语之外的。
把小霏揽在怀里,他傍著蒲公英的花丛坐著。那对小蛱蝶上下翻飞,在夕阳的余光里卖弄的扑著那粉白色的小小的翅膀。落日很快的沉进了地平线,天空由鲜艳绚丽的红色转成了暗紫,黑暗在悄悄的、慢慢的散布开来。王其俊注视著摇摆学步的小霏——他的孙女儿!多奇妙,在战乱和烽火中,他会突然冲动的从北国跑到遥远的南方来寻找失踪多年的儿子。儿子没有找到,却找到了一个孙女儿!隐隐中,这世界上是不是有一个超自然的力量,在暗中安排著人世的一切?
一个高大的人影投在地上。王其俊抬起头来,是刘彪。后者也在草地上坐下来,他的浓眉紧蹙著,眉下那对野性的眼睛闪烁著一种近乎凶狠的光,嘴角痛苦的扭曲著。
“如果能弄到几片消炎片!……”他愤愤扯下了一把蒲公英,黄色的花瓣在他大手掌中片片下坠。
“消炎片恐怕也没用,你怎么知道她的病是什么?”
“肺炎。”刘彪简短的说:“我看多了,一定是肺炎。她不该去洗什么要命的澡!我们药品缺乏得太厉害,假如她能支持到桂林……”“桂林?还要走几天?”王其俊萌出一线希望。
“三天到四天。”王其俊默然不语,刘彪也不说话,他们都明白,她是不可能挨过这三四天的。“或者,我们可以走一条捷径,”刘彪在思索著:“我知道一个山,名叫大风坳,如果翻过大风坳,就可以很快的到桂林,不过……”“这山很高吗?”“一点也不高,只是很险,当地土人有两句话来形容这座山,说是‘上七下八横十里,豺狼虎豹勾魂蛴。’前一句是说山的高度和横绕一圈的里数,下一句是说山上有野生的猛兽,蛴是一种类似蚂蟥的虫子,据说会钻进人的皮肤,沿血而行,使人二天内送命。”“你走过这山吗?”“没有,当地的人都忌讳这山,没有人敢上去。”
“值得冒险吗?”“可以缩短一天的行程。”
刘彪决定的站了起来,立即整队,下令连夜开拔,并宣布要翻越大风坳。王其俊傍著可柔的担架走,怀里抱著小霏,小霏的头倚在王其俊的肩膀上,已经睡著了。月光下,可柔的脸色很苍白,眼睛闭著,显然也已入睡。在她的面颊旁边,王其俊惊异的看到一朵黄色的小花,是一朵蒲公英,他记起了,这是小霏采去玩的,不知何时竟放在可柔的头边了。可柔苍白的脸配著这黄色的花,看起来庄严而美丽,并且,有一种宁静动人的和平气氛。一行人在月色里默默的向前移动。
可柔依然静卧著。王其俊凝视著那张太平静的脸,不禁心中一动,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把手伸到她的鼻子前面,再摸摸她的面颊,低声的对抬担架的士兵说:
“放下吧!她不需要再前进了。”
担架放下了,队伍停顿了下来。刘彪骑著马从前面绕了过来,一看到地下的担架,他就明白了。他翻身下马,走到担架前面,低头注视著可柔那宁静安详的脸。慢慢的,他取下了帽子,他的黑眼睛在夜色中闪烁,大鼻孔在沉重的呼吸下翕动,脸上的肌肉绷紧而扭曲。所有的士兵也都默默的摘下了帽子。夜,安静极了。
十分钟后,他们在路旁给可柔掘了一个坟墓。刘彪握著锄头,一语不发,只奋力的掘著那个坑,他掘得那么专心,那么用力,好像他这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掘好这个坑。从看到可柔的尸体,到坟墓掘成,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那黝黑的面庞上毫无表情。坑掘好之后,他们连担架把可柔垂到了坑底,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人祈祷,没有人致哀,也没有人啼哭流泪。刘彪把泥土掀进坑里,掀在可柔那美好洁净的面庞上,泥土很快的盖过了她,坟墓迅速的被填平了。一条生命,在这战乱中,是那么渺小,那么微贱。像水面的一个小泡沫,一刹那间就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刘彪回过头来,望著他的部下,他的神色看来十分疲倦。挥挥手说:“不用翻越大风坳了,按照原定路线去桂林!准备,前进!”
一个士兵把刘彪的马拉了过来,恭敬的伺候刘彪上马,所有的士兵都在后面默默的拥著他前进。王其俊发现虽然刘彪脾气暴躁,对部下很严厉,但他的士兵们都了解他,而且崇拜他。刘彪跨在马上,略一迟疑,就一鞭马向前驰去,除了马行速度比平常快之外,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整个埋葬过程中,小霏始终没有从熟睡中醒来。
三天后,他们到了桂林。
桂林,这山水甲天下的城市也已充满了战火的气息。在这儿,刘彪和上级重新取得了联络。他奉命留守桂林。王其俊要继续往南方走,桂林已经可以搭乘难民火车,但是,火车上挤满了人,连车顶上都已无一隙之地。刘彪力气大,硬给王其俊和小霏挤到一个座位。
倚著车窗,刘彪和王其俊珍重握别。自从可柔死后,刘彪就一次也没提起过可柔,这时,王其俊忍不住了,几天以来,刘彪看上去憔悴而消瘦。
“忘掉她,”王其俊说:“你会碰到比她更好的女人。”
刘彪皱拢眉毛,摇了摇头,紧闭著嘴不说话。忽然,王其俊感到自己这几句话说得真愚蠢,她和他之间,好像曾发生过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王其俊明白,许多时候,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有些短暂的印象却永不磨灭,有些刹那就等于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