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拨开我拉着她的手,轻轻道:“娘子说自己是一己之身,没有什么不可抛弃。那么奴婢早就是一己之身,更没有什么可以害怕。”
她再不理会我,慢慢走到屋外。月色如惨白的一张圆脸,幽幽四散着幽暗惨淡的光芒。屋外群山如无数鬼魅怪异地耸着的肩,让人心下凄惶不已。
我第一次发现,槿汐平和温顺的面容下有那么深刻的忧伤与哀戚。她缓缓离去,一步步走得极稳当,黯淡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那么漆黑的影子,牢牢刻在了我心上。
2忧来思君不敢忘
长夜,就在这样的焦灼与无奈中度过。槿汐在天明时分归来,她的神色苍白,一点笑容仿佛是尘埃里开出来的沾染着风尘的花朵,轻轻道:“该办的事都已经办妥了,娘子放心。”
我心慌意乱地扶住她,“我让浣碧下了鸡汤面,你先热热的吃一些。”
槿汐的笑容实在微弱,“今晚入夜时分李长会亲自来拜访,娘子且好好想要怎么说吧。”
我含泪道:“我知道,你且去休息吧。天都亮了。”
槿汐疲倦地笑一笑,“奴婢想去眠一眠。”
我忍着泪意,柔声道:“好。你去吧。”
眼见槿汐睡下,我睡意全无,只斜靠在床上,默默无语。浣碧心疼道:“小姐为槿汐担心了一夜,也该睡了。”她局促地扭着衣角,脸色红了又青,“小姐方才觉着了吗?槿汐仿佛很难过呢。”
我忙按住浣碧的手,道:“昨晚的事不要再提,免得槿汐伤心难堪。”
浣碧微微红了眼圈,低声道:“晚上李长过来,只怕槿汐难堪。”
我怅然想起的,是槿汐昨夜离开前哀戚而决绝的面容,她的“一己之身”又是为何呢?槿汐的故事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也不会轻易提起,各人都有各人的往事啊!
是夜亥时,李长如期而至。他一见我便已行礼如仪,“奴才给娘娘请安。”
我扬手请他起来,又叫浣碧看茶,苦笑道:“我早已经不是娘娘了,李公公这样说是取笑我么?”
李长胸有成竹,“奴才这么称呼娘娘必定是有奴才的缘故,也是提前恭贺娘娘。”
我端详他,“公公这话我就不懂了。”
李长眼珠一转,道:“槿汐昨日来找奴才虽没有说什么,但奴才也隐约猜到一些。今日见娘娘虽居禅房却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奴才就更有数了。”
果然是个人精!我笑意渐深,道:“公公此来又是为何呢?”
李长道:“奴才是来恭贺娘娘心愿必可达成。”
“公公何出此言?”
“奴才在皇上身边多年,皇上想些什么也能揣测几分。当年皇上盛宠与娘娘容貌相似的傅婕妤……”
我打断李长,微微眯了眼道:“傅婕妤是与我容貌相似呢还是别人,李公公可不要糊弄我。”
“奴才不敢”,他躬身道:“傅婕妤死后皇上为什么连一句叹息都没有,就像没事人似的。傅婕妤貌似那一位与娘娘,皇上初得之时宠得无法无天。然而也因傅婕妤之死,奴才始知娘娘在皇上心中之重。”他的目光微微一沉,道:“娘娘可知道皇上为什么会沉迷于五石散,娘娘又可知道皇上和傅婕妤服食了五石散后抱着傅婕妤的时候喊的是谁是名字?娘娘又可知道,皇上病重昏迷的时候除了呼唤过纯元皇后之外还喊了谁?”
李长的一连串发问,我未必不晓得是指谁,然而暗暗忖度:我在玄凌心里,竟有这样的分量么?我是不相信的。李长这样说,未必没有他的私心在里头想讨好我。何况做人圆滑,本就是内监们谋生的本事。
“若不是心志薄弱,以皇上的修养、自幼的庭训又怎会沾染五石散这样的东西。纵然傅婕妤要以此固宠,皇上也不致于被迷惑。”李长低眉敛容,“当年若非娘娘不肯向皇上低头,皇上怎么会舍得要娘娘出宫,如今也总在昭仪一位了……”
我森森打断,齿间迸出的语句清凌如碎冰,“从前的事,不必再提了。”
李长微微蹙眉,看向我道:“娘娘的意思……”
我知道他疑心了,亦晓得自己失了分寸,忙转了愁困的神色,“总是我当年太过任性,然而我家中得罪,我又有何面目再侍奉皇上。离宫这几年,我亦十分想念皇上。种种情由,还请李公公代为转圜。”
李长觑着眼叹气道:“奴才也看出来了。娘娘当年是奉旨去甘露寺修行,如今却在这里,槿汐告诉奴才是因为娘子得了病才搬离到这里。其实奴才也明白,必定是甘露寺的姑子们叫娘子受了不少委屈。这里虽然清净,可到底是荒山野岭的,娘娘受苦了。”
李长叹了口气道:“年前半个月的时候,皇上纳了名御苑中驯兽的女子为宫嫔,虽然按宫女晋封的例子一开始只封了更衣,可两个月来也已经成了选侍。位份其实倒也不要紧,顶了天也是只能封到嫔位的。只是驯兽女身份何等卑微,如何能侍奉天子?为了这件事,太后也劝了好几回了,皇上只不听劝,对那女子颇为宠幸。或许娘子与皇上相见之后,皇上也会稍稍收敛一些。”
我简直闻所未闻,吃惊道:“那女子果真是驯兽的?”
李长忧心道:“驯兽女叶氏,原本是御苑里驯虎的女子,整日与豺狼虎豹为伍,孤野不驯,可皇上偏偏喜欢她。”
我只能笑,“皇上眼光独到。”
李长愁眉不展,焦心道:“五石散的事还可以说是傅婕妤引诱,可这位叶选侍得宠……太后病得厉害无力去管,只能吩咐了敬事房不许叶氏有孕。”李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句,“奴才眼瞧着,皇上是想着娘娘的,娘娘也是孤苦,不如……”他拿眼瞧着我,只等我自己开口。
我怅然叹息了一句,仿佛无尽的委屈、伤心、孤清与伤情都叹了进去,良久方道:“我纵然不舍,只是还有何面目再见皇上呢?公公说起皇上的情意,更叫我无地自容,原先想见一见皇上的念头都不敢有了。”
李长唇角微动,道:“奴才虽然旁观,却也清楚。娘娘当年是受足了委屈的,胧月帝姬生下来前娘娘过得多苦,只是皇上也有皇上的不得已啊。”李长低头片刻,笑道:“其实娘娘想见一见皇上也不是不能,前两日正说起正月里要进香的事,从前皇上都在通明殿里了此仪式的,今年奴才就尽力一劝请皇上到甘露寺进香吧。”
我用绢子点一点眼角,唏嘘道:“难为公公,只是这事不容易办,叫公公十分费心。”
李长夹一夹眼睛,笑道:“且容奴才想想法子,未必十分艰难。”
我半是感谢半是叹息,“李公公,眼下我真不晓得该如何回报你这片心。”
李长笑得气定神闲,“奴才是帮娘娘,也是帮奴才自己。虽然娘娘现在身在宫外——说句实话,当时娘娘若不自请离宫谁也不能把娘娘从皇上身边赶走——娘娘又怎会是池中物呢。”说罢叩一叩首,道:“天色晚了,娘娘早点歇息吧。有什么消息奴才会着人来报。”
我“嗯”了一声,道:“浣碧去送一送吧。”
槿汐前走两步,轻声道:“浣碧姑娘服侍娘子吧。奴婢正要出去掌灯,就由奴婢送公公出去吧。”
李长微微一笑,向槿汐道:“外头天那么黑,我自己下去就是。”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塞进她手里,“这个你先用着。过两日我着人送些料子来,你身上的衣裳都是前几年的样子了。”
次日傍晚时分便有人来,槿汐道:“是李长私宅里的总管。”
那人打扮得利索,磕头道:“公公叫奴才说给娘子,后日正午,有龙引甘露的吉兆,娘子若有心,可以盛装去看。”说罢又指着桌上的几件华衣首饰道:“这些是公公叫奴才带来给娘子的。”
那人走后,我随意翻一翻桌上的衣衫,只上面几件珍珠纹花的衣衫是按着我的尺寸做的。我招手让槿汐过来,取出下面几件姜黄、雪青、蔚蓝的缠枝夹花褙子,感叹道:“也算李长有心,只怕这衣裳是他昨日回去后就叫绣工连夜赶出来的。针脚还新,衣裳的尺寸正合你的,连颜色、花样都是你素日喜欢的。”
槿汐微微一笑,那笑容亦淡得像针脚一般细密,道:“也就如此吧,好与不好都是命。”她把衣裳首饰理一理,道:“方才李长府里的总管说要娘子盛装,送这些东西来也是这个意思。”
我微微颔首,望向窗外的三春盛景,花开如醉,漫天盈地,我的心底却哀凉如斯。“李长的意思我晓得,他是希望我盛装一举赢得皇帝的心。”嘴角漫起一缕连自己也不能察觉的冷笑,“只是未免落了刻意了。”
槿汐默默良久,春光如云霞,枝头的桃花纷乱似锦,映得我与她的面容皆是苍白。
槿汐指间拈了一朵桃花,淡淡道:“那日听李长说起皇上对娘子的心意,真是闻者亦要落泪的。”
“当真情深一片么?”我漠然微笑,“这样总把别人当作影子的情深,伤了自己又伤了别人,有什么可要落泪的。”指甲划过掌心有稀薄的痛楚,“我是纯元皇后的影子,那么傅婕妤是纯元皇后的影子还是我的影子?她更可怜,可怜到做了一个人的影子还不够,死了连一句惋惜都没有。皇上既然宠她,又这样待她凉薄,凉薄之人施舍的所谓真情,槿汐你会感动么?”
槿汐温和的目光锁在我身上,轻声道:“可是李长说的一刹那,娘子眉心微动,难道真的什么念头都没转么?”
我仔细体味自己的心思,轻声道:“当时确是动容,然而转过念头,也只觉得不过尔尔。”我敛容,淡然道:“先把你伤得体无完肤,再施一点无济于事的药物,有什么意思。”
槿汐凝神片刻,“无论有没有意思,只消皇上有这个心,咱们就能事半功倍。”
我冷冷一笑,仰起头,任由庭前落花,一一拂落。
这日起的早,不过淡淡松散了头发随意披着,早起用前两日就预备好的玫瑰水梳理了头发,青丝间不经意就染了隐约的玫瑰花气味。
浣碧认真帮我梳理着头发,一下又一下。我闭着眼睛,感觉梳齿划过头皮时轻微的酥栗。忽然,浣碧手一停,低身伏到我膝上,声音微微发颤,“小姐,我害怕。”
我的手拂过她松松挽起的发髻,轻声道:“怕什么?”
浣碧的发丝柔软如丝缎,叫人心生怜意,“我怕小姐今朝不能成功,但要是成功了,以后的路只怕更险更难走。我前思后想,总是害怕。”
浣碧的手涔涔发凉,冒着一点冷汗。我沉住自己的心神,反手握住浣碧的手,定定道:“除了这条路,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所以,我只会让自己一直走下去。”
害怕么?我未尝不害怕。只是如果害怕有用的话,天下的事只消都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昏睡逃避就能解决。人生若能这样简单,也就不是人生了。
我穿上平素穿的银灰色佛衣,只选了纱质的料子,微微有些透明,有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银线绣了疏疏的莲花,只为在阳光下时反射一点轻灵的光泽。里头穿一件雪白的茧绸中衣,亦裁制的贴身飘逸。
浣碧担心,“会不会太素了些?小姐既下了心思,总要细心打扮些才是。”
我微笑,“皇上在宫里头浓艳素雅都看得多了,有什么稀奇。我便是要这样简净到底。”而且,也唯有这样的颜色,才能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