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碧满面晕红,大是羞赧,狠狠道:“妖孽女子只会胡说八道!”
“我是妖孽,淑妃娘娘岂不成了妖孽之首?”她施施然靠近我,唇角扯出一丝狠决之意,“既有甘露寺的缘分,娘娘何必得陇望蜀、贪心不足,施媚重回皇上身边。果然娘娘眼中,天家富贵胜于他的倾心!”她眸中有雪亮的鄙弃与恨意,“嫔妾自识王爷,从未见他有如此真心欢悦的时刻,也从未见他这般伤心。从娘娘回宫那时嫔妾就开始疑心,直到那一日中秋家宴……”
“那天在树丛后偷听的人是你?”
“嫔妾留心王爷行踪已久,那一日又机缘巧合。”她横我一眼,“果然是你。”她瞥一眼浣碧,大为不屑,“你觉得我不配喜欢王爷,难得淑妃就配么?她空有如花皮囊,不过是无情无义之徒,尚不如御苑猛兽还有念旧之情!我杀了她,不过是教世间少一个无心之人罢了!”
“所以你在永巷中唆使群猫?”
她不以为意,仰起线条优美的脖子,“王爷为你如此倾心牵挂,你竟为贪图富贵攀附皇上,还有了他的孩子。你所有倚仗不过就是这个孩子罢了,我便要叫你没了这孩子重受冷宫之苦,教你日日夜夜痛哭后悔!”
浣碧惊声低呼,“你疯了,你若让这孩子没了,你便是杀了……”浣碧惶然住口,怒道:“小姐当时有八个月的身孕,万一母子都保不住,可是三条人命!小姐若死了,王爷他……”浣碧喉中荷荷,双拳紧握,“那你便等于要了王爷的命!”
滟贵人微微一怔,眉间微有不忍之态,很快掩饰了下去,道:“死了便一了百了,省得王爷再牵念这般无情之人。”天际云遮掩过金黄月轮,池边有菰叶菱角的清香肆溢,浓光淡影,波光粼粼,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清河王……”她的唇角因这个名字而有了温柔的弧度,眉眼亦有柔和的熠熠神采,“他虽是天潢贵胄,其实与我一样都是孤苦无依之人。这些年来,唯有他对我好,肯怜惜我。在御苑时人人对我呼喝打骂,驱之如兽,从来没有人把我当人……即便如今,宫中上下何人不视我为妖孽祸水,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唯有他……”她眼角有晶莹的光泽,似对月鲛人凝在腮边的明珠。“所以任何让他伤心的人,我必杀之而后快。”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轻声道:“你杀了我、你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道,甚至你还要把一切推到祺嫔身上去,岂非白白为他做了那么多么?将来他恨也好、感激也好,都是对祺嫔而不是对你,你的一番心血岂不辜负。”我心下一沉,“而且你明知道的,杀了我,他会恨你一辈子!”
她唇角轻扬,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凶光,右手不动,左手猛一用劲,把站在一旁的浣碧用力推了出去。浣碧大惊之下不觉惊呼,耳边有飒飒的风声刮过,一个黑影翛然跃来,衣袂轻扬间,已把浣碧牢牢接在怀中。
滟贵人轻笑一声,“王爷可别抱错了人。”她倏地把手中匕首一抛,将我用力一推,推向那人怀中。我脚步一个趔趄,已被温暖的怀袖接住,熟悉的杜若气味扑面而来。我深深一怔,仰起头,以我落去惊悸的眼接纳了他清明简净的脸。一绺鬓发从碧玺金冠中逸出,更添一抹清逸风姿。他一手早已放开浣碧,扶住我道:“没有事罢。”
他的语气温暖而关切,叫人如沐春风。我不敢贪恋这样的温暖,即刻站稳离开,欠身道:“多谢王爷。”
滟贵人顺手折过一枝鹅黄的月季簪在鬓边,临水照花,意态闲雅,“大家都是明眼人,娘娘何必再故作矜持。”她转首,面有戚戚之色,“原来不管她怎样对你,你都是这样真心待她好。”
浣碧微有呜咽之声,恨然道:“王爷,她方才拿着匕首要杀小姐,连上次小姐在永巷早产,也是她唆使猫去撞小姐的肚子!”浣碧面色发青,惊惧之色未减,“王爷,她是疯子!”
玄清素来舒展的眉头遽然皱起,“澜依!”他的口角利落而干脆,没有分毫感情的牵连。
叶澜依纤手微摆,卷着鬓边垂发,“王爷不要生气!”她的语调凄苦如晦,笑靥却和鬓边月季一般明艳夺目,叫人为之神眩,“不到这一刻,我始终不能死心。”她停一停,“我早猜到,若我遣开淑妃身边一众宫人,王爷不能放心,势必会远远跟随。”
玄清怒气未减,双眉紧蹙,把我牢牢护在身后,掷地有声,“你若伤她,我必然不顾昔日之谊。”
我相望他颀长的背影,知心长相重,如是情意,我除了珍重放在心间,别无他法。
月色如一掬清水,哗然轻泻,拖出细细长长的人影。远处水红色的宫灯明明如遥远的星子,风吹着身旁的柳枝轻颤,月亮也仿佛有些悬悬欲坠。那样柔和的月光,各自默默,所有的情思都掩映在疏眉朗目间。
“她不想杀我。”我轻轻吐出几字,转脸看着玄清,“她若真要我的命,方才不会刀刃朝下,刀背抵着我的要害;在永巷之中,也不会只放一只猫来扑我。甚至,她可以下毒,不必这样明目张胆自己动手。投鼠忌器,你便是她的器。或者,她尚未恨我到要我的性命。”
浣碧皱眉嫌恶,“不会!”
我看着滟贵人,心平气和,“因为你知道,即便没有我,清也不会喜欢你。或者……”我微一沉吟,“你只有逼得自己死心,才肯好好在宫里活下去。”
玄清微微不忍,看着她道:“其实皇兄很宠爱你。”
“很宠爱我么?”她清冷的神色在月光下有凛冽如冰的清醒,似残缺的漏月,格外触目惊心,“我若不喜欢他,宠爱于我不过是囚牢束缚罢了。”她眸中有幽幽的情意,如不尽的春风缠绵着花朵,“王爷,你对人太好。你对我的这一点好或许只是你的怜悯,可是对于我,已是毕生不可得的温暖。”她眸光流转,似笑非笑盯着浣碧,“我已经明白,王爷此生再不会爱护谁胜于淑妃。真是可怜!”她幽然一句叹息,不知是在叹自己,还是在叹旁人。
清风拂过,稀疏的花木摇得月影破碎,仿佛谁的心也跟着一齐碎了。
浣碧身子一颤,默然望着湖水出神,“我不过试你一试罢了。”她轻笑,如三月清风拂动檐间风铃,听得人心襟荡曳,不免心意迟迟,“左不过从此以后,我也会尽心护着王爷倾心所护之人,就当报答昔年之恩吧。”
她只身离去,良久的静默,玄清看着我的手上的珊瑚手钏,轻轻道:“你戴上了。”
我轻轻“嗯”一声,月色如霜,照亮洁白的人心,愈加显得这手钏盈盈鲜红欲滴,像极了心口的朱砂痣。“这是惟一的念想。我能做的唯有如此,再多,便是逾越了你我的本分。”我停一停,平息胸腔内呼之欲出的留恋不舍,“要说的话从前皆已说尽,宫规森严,身份有别,告辞。”
我疾步离开,带动身边花枝簌簌,逃避开他所有的气息。
2暗香微度玉玲珑
浣碧扶着我急急回宫,甫踏入未央宫大门,望见柔仪殿前烛火通亮如白日,一颗心才怦怦地安定下来。浮生若斯,柔仪殿不啻于一所华丽的拘禁之地,然而又何尝不是我的安身之所。
心绪如扇尚未收拢,却见小允子喜孜孜地迎了出来,“娘娘可回来了,叫奴才好找。李公公来了呢。”
我微微蹙眉,“本宫不过和浣碧往园子里逛逛醒醒酒,凭他什么事,难道候不得一刻么?这样急三火四的。”
小允子笑得合不拢嘴,“还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娘娘知道了必定欢喜。”话音未落,却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直奔向我怀里,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再抬头已是满面珠泪,唤道:“大姐姐——”
浣碧且惊且喜,低呼一声,道:“三小姐!”
心下蓦地一软,忙将怀中女子一把拉起,几乎不能相信,面前长得如晓玉芙蓉一般的女子竟是阔别十年的玉娆。她身形长了许多,然而眉眼间濯濯神气,一双灵动含烟的妙目,与小时一般无二,更兼与她一照面,直如见了自己年少时的形貌一般。我喜不自胜,连连笑道:“好、好——”话未说完,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玉娆忙来擦我的泪,强笑道:“一别十年,如今相见是高兴事儿,大姐怎么反而哭了呢。”说着止泪笑向浣碧,唤了句“碧姐姐。”
浣碧亦是含泪,打量着玉娆道:“三小姐长了好些呢。”
李长在旁陪笑道:“娘娘可别高兴坏了,二小姐也来了呢。”我举目望去,果见殿前廊下,玉姚垂手站立,默默垂泪不止。家中数年来变故无数,比之玉娆,我更心疼玉姚锦绣年华被管家辜负践踏如斯,以至今日依旧云英未嫁。
我忙上前拉住她手,尚未开口,她已哽咽难言。良久,才轻轻唤了句“大姐。”我仔细打量她,虽说入宫相见,也是一色半新不旧的秋香色流云纹褙子,眉眼低垂,神色凄苦。虽依旧是从前温柔静默的样子,人却更沉默了许多,似失了一缕魂魄一般,整个人没有了生气,委顿得如深秋里的垂柳一般。
玉娆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自从管家……”
我按住玉姚的手,温和道:“我都知道,只是苦了你了。”
玉姚眉心倏地一跳,头垂得更低下去,凄然道:“大姐,我没有……”
我心下不忍,柔声哄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再不说了,好不好?”
她沉默下去,再不言语。
李长见彼此伤怀,忙上前笑道:“皇上为娘娘高兴,特意请娘娘家人入宫相见,给娘娘一个惊喜。皇上还说了,请两位小姐安心在宫里住下,只当陪娘娘。”
我环顾四周,问道:“怎不见本宫父母,他们可也来了?”
李长笑道:“皇上已下旨召老大人和夫人回京,为着叫娘娘宽心,两位小姐日夜兼程先过来了,想必不出几日老大人和夫人也能到京了。”
我冷淡道:“皇上的心意本宫心领了,只是本宫家父乃是罪臣,皇上虽然开恩召两位老人家回来,又有什么意思。倒叫他们奔波劳碌。”
李长小心翼翼陪笑道:“皇上怎能不体贴娘娘的心意,虽没让老大人官复原职,却已叫人修缮了娘娘娘家从前的宅子,请老大人和夫人安心留在京里颐养天年。”
我点头不语,玉娆轻轻哼了一声,大是不屑一顾,玉姚悄悄拉一拉她的袖子,暗暗摇头。
我静一静神,温然道:“皇上此时在贞贵嫔处,你也不必去打扰了,本宫明日自会前去谢恩,你且退下吧。”
李长打了个千儿,笑道:“是。还有一桩事——六王爷说娘娘今日册封之喜,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只把镂月开云馆上所有合欢花赠与娘娘。王爷说合欢花能安五脏,和心志,悦颜色,娘娘日日折来赏玩也好,熬粥补身也好,总不辜负了就是。”
我心下一动,随即明了,口中淡淡道:“有劳王爷费心,你替本宫谢过王爷就是。”
玉娆轻轻一笑,如银铃一般,道:“这位王爷心思倒也别致,不似寻常俗物只懂送些金啊玉的。”
李长挽了手中拂尘笑道:“三小姐头一日进宫,不晓得咱们六王爷心思奇绝的地方多了去了,何止这一桩别致儿呢。三小姐往后就知道了。”
我当下也不言语,只执了她二人的手进去,通宵夜话,互诉别情。
次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