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下也不言语,只执了她二人的手进去,通宵夜话,互诉别情。
次日,我安排了玉娆住在未央宫偏殿的永宝堂,玉姚素日爱静,又不喜见人,便择了最偏僻的印月轩住。
这日起来,正巧眉庄携了采月过来,人未进门,先听得朗声笑道:“听说姚儿和娆儿来了,淑妃好大的面子!”
我笑道:“不过是皇上眷顾罢了。”
眉庄淡淡横我一眼,笑道:“在我面前,何须说这些场面话儿。”
我淡淡一笑,“皇上眼里是母凭子贵。”
眉庄轻嗤一声,转身见玉娆出来,不觉一怔,随即拉玉娆的手,连连点头,“多年不见,昔日的伶俐丫头出落成花朵儿似的的美人了。”
玉娆含羞低了头,道:“眉姐姐。”
眉庄只作不见,笑吟吟道:“娆儿自幼就和你相像,如今越发是了。”
时光似一江春水东流而去,烙在眉眼间的唯有风霜的痕迹,再无少女时的清纯天真,仿佛一颗蕴藉的珍珠,一切都含蓄缄默了下去。看着玉娆,如看见自己昔日的影子。然而比之我当年,她又更多了一分坚毅和活泼,恰如灼灼耀眼的宝石,流光溢彩。
坐下吃了一会儿茶,眉庄似有心事,望着玉娆怔怔出了会子神,方道:“可去拜见过皇上了?”
玉娆闻言顿时蹙眉,深有嫌恶之状。我知她为昔日甄府变故和我出宫修行之事深怨玄凌,自是不肯去的,于是摇头道:“才安顿下来,也不忙着去谢恩。”
眉庄拈着茶盖,牢牢盯着我道:“我觉着……”她半天不语,只把目光做无意一般掠过玉娆,“说句不怕忌讳的话,娆儿怎么长得有几分傅如吟的品格?”
我心下一动已然明了,不觉震动,强笑道:“人有相似。你是怕皇上看了讨厌?”
玉娆好奇,“傅如吟是谁?”
眉庄微叹一声,“皇帝从前的宠妃,后来被太后赐死了。”
玉娆不屑地蹙眉,“姐姐从前是他的宠妃,后来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傅如吟是他的宠妃,到头来也被赐死,可见做皇帝的宠妃可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事。”
我微微横她一眼,示意她噤声。
眉庄眼眸间似拢了一抹淡淡的薄烟,点头道:“傅如吟之事惹了多大的风波,皇上瞧见了生气厌烦玉娆倒也罢了。只是到底是你妹妹,虽说容貌上似傅如吟多些,到底是更像你。皇后姐妹便是双双入宫……虽然皇上身边新得了一个荣更衣,然而不能不防着。”
我心中深以为然,愈加感念她的细心,便道:“她们虽奉召入宫,到底也没有封诰,也不需特特地去谢恩了。”
玉娆一听,不觉眉间宽了两寸,笑浮两靥。我不觉看她,沉声道:“喜怒不形于色方是闺阁女儿的修养,何况是在宫里。”
玉娆低头绞着衣带不语,倒是玉姚沉静些,安静答了句“是”。
眉庄拨着小手炉的盖子,低头沉吟道:“既来了,不去拜见帝后也罢,太后那里总是要走一走的,也不好太失了规矩。”
我颇为难,踌躇道:“若说厌恶傅如吟者,宫中莫过于太后。我怕……”
她想一想,“太后不是不明理之人,傅如吟是傅如吟,玉娆是玉娆,总不能混为一谈。眼下咱们就一同去,若太后心里真有什么,说说笑笑也能解些。”
我瞧一瞧玉姚和玉娆,随手抚摸着香炉上细腻的花纹,深以为然,“还是姐姐想得周全。只是她们装束也太清简些,只怕失礼,若要梳妆更衣起来,只怕再得叫姐姐等半个时辰。”
眉庄起身从珐琅彩婴戏双连瓶中折了一枝紫菊簪在鬓边,蕊寒香冷的花朵愈加衬得她容色柔和如清波,施施然笑道:“家常衣裳才好,别落了刻意,只叫太后知道有这两个人就好。”她语重心长道:“你才册封,两个妹妹又这样出挑,小心叫人捉你的把柄。”
我颔首赞道:“若论稳妥,惟你而已。”
于是我搀住眉庄同行,领着玉姚和玉娆往太后宫中去。太后才念了佛经在与庄和德太妃说话,见我与眉庄进来请安,不由笑道:“今儿倒很热闹,只你身后两个俊丫头看着眼生,倒不像是寻常的命妇夫人。”
眉庄笑吟吟道:“太后好眼力,是淑妃娘家的两位妹妹,奉旨进内来陪伴淑妃。”
太后神清气爽,兴头颇盛,道:“自先帝几个帝姬出嫁,许久没眼生的姑娘家在哀家跟前转转,且上来仔细瞧瞧。”
我悄悄推一推玉姚,两人依次上前,我只笑道:“臣妾的妹子年幼,左右不懂规矩,还请太后教诲。”
太后拉着玉姚的手细瞧一回,见她拘谨的模样,不免怜惜,“可怜见儿的,长得甚好,只是瞧着身子骨儿不足,得叫淑妃好好调理着。”
庄和德太妃亦笑着凑趣,“可不是,二小姐好文气秀静。”玉姚依言谢过,垂首站在一旁。
太后含笑转首,只拉着玉娆的手看,笑向太妃道:“只看这手就细白如玉,真真好皮肉儿,模样就更不必说了。”说罢看玉娆的脸。
玉娆不骄不怯,依礼伶伶俐俐唤了句“太后”。太后兴致勃勃,然而一见玉娆的脸,刹那面色一白,只怔了片刻,转脸去看太妃。
太妃亦怔了一怔,送到嘴边的茶盏亦停住了,颇有惊诧之意,旋即笑道:“果真好俊模样,连咱们太后也看住了呢。”
太后有片刻的失神,凝神细看着玉娆的脸庞,然而很快笑起来,“当真好模样儿,很明快活泼,不像娇生惯养的孩子。”太后微微叹息,“巴山蜀水凄凉地,倒磨练出个美人儿来。”
玉娆闻言敛容,轻轻道:“多谢太后怜惜。”
太后微微点头,转脸向太妃道:“咱们家的孩子到底天真娇贵些,可知孩子们幼时只读书识字也不成,要多多历练才好。”
太妃手伏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倾,陪笑道:“太后说笑了,豪门千金轻易连大门儿也出不得,何况咱们宫里的金枝玉叶,哪里来的历练呢?”
太后轻轻叹息了一声,靠在手边弹花软枕上,望着案几上一盆白玉雕琢的百合花微微出神,道:“话虽这样说,然而她们姐妹到底是不同的。”
我隐隐有些猜到,也不便点破,口中笑道:“太后这话说得很是,妹妹比之臣妾小时可沉稳多了。”
太后含笑向我,又叫孙姑姑赏了盘蜜橘在我面前,道:“哀家虽不知你小时情景,然而看你如今,可想当初也不会逊色。”说罢停一停,摘下手上一只温润剔透的翡翠镯子拢在玉娆腕上,那镯子水头极好,通体翠绿,盈盈似一汪碧水,十分通透。
太妃笑盈盈道:“还不快谢太后,这可是她多年的爱物儿了。”
玉娆忙谢了恩,太后悠悠道:“凭什么好东西也要看给谁用。这孩子很好,红酥手遇翡翠镯,总不算辱没了这镯子。”说罢看之不足,又叫孙姑姑取了一对事事如意簪来,向玉姚道:“身子太单薄了,装束也清淡,只给你润色妆奁罢。”
眉庄与我皆不意太后会如此喜爱玉娆,目光相触时皆有意外之喜,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眉庄半靠在椅子上,拢着杏子红的团锦臂帛笑道:“难得太后这样喜欢这对姐妹花,不如为她们在京中择个婆家可好?日后也好和淑妃常常见面。”
太妃有些讶然,道:“还没婆家么?”
眉庄道:“淑妃爱妹心切,哪里舍得把她们嫁在巴蜀呢。”
太后闻言不觉失笑,“好!好!咱们这对天聋地哑的老婆子没旁的本事,保媒说亲却是最好的。”
太妃连连颔首,笑道:“正是。如今咱们正好放出眼光来挑挑。”
我剥了个蜜橘递到太后手中,接口道:“如今淑和帝姬已经长成,虽说还要留两三年,可是总要挑起来了。不如太后先过个瘾,拿了玉娆试试手罢。”
太后一手指着我,掌不住笑道:“什么淑妃,竟越发猴儿嘴了。明明心疼她妹妹,却说的哀家不肯上心似的。”说罢一径对玉娆说:“得空便来哀家宫里坐坐说话,平日除了你姐姐宫里,淑媛、敬妃、贞贵嫔处也可去走走。”她微一踌躇,到底还是嘱咐了一句,“皇帝政事繁忙,见面又是一番行礼规矩的麻烦得紧,无事就不必让她们到跟前去了。”
3寥落悲前事
如此闲话了告退出来,彼时上林苑中秋光如醉,一路且行且看,倒也十分得趣。
眉庄抚着胸口道:“阿弥陀佛,竟是咱们多心了。我看太后和太妃见了玉娆片刻说不上话来,心道坏了。谁知两位却半分也没想到傅如吟,还很投缘呢。”
傅如吟原本就很像纯元皇后,此刻玉娆得太后眼缘,多半是让太后想到了纯元皇后的缘故。我看一眼兴高采烈的玉娆似一只轻灵的蝴蝶翩迁于上林苑中,安慰之余亦轻轻叹息了一句。
眉庄兴致颇高,指着一处的银桂笑道:“你初进宫时棠梨宫里的金桂甚好,如今看着这银桂竟也毫不逊色。”
我凑近嗅了一嗅道:“的确不错,更胜在香气清雅,闻之五内俱清。”说着叫浣碧和采月各折了几枝,预备着回去插瓶,又去看旁的花儿。
正说笑着,却见前头一位宫装女子携了几名侍女,想是亦在上林苑里赏秋。待走得近了,却见是祺嫔。她自禁足出来后,再不复当年之宠,亦深恨于我。此刻避之不及,只得踅了上前,屈膝道:“管氏给淑妃娘娘请安。”
她心内不忿,又有些气性在,不肯自称一句“嫔妾”,我当下也不计较,只道:“祺嫔起来。”
玉姚闻得“祺嫔”二字,又听她自称“管氏”,身子微微一摇,不觉脸色青白。待得看清她的脸庞,不自觉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你们兄妹长得很像。”
祺嫔微微疑惑,细细打量她两眼,旋即明白,不觉扬唇冷笑,“二姑娘回来了。”她的目光深深盯在我身上,似要剜出两个洞来,口中却笑道:“有个好消息还不曾告诉二姑娘。我哥哥管溪已在五年前娶了怀州曹判的女儿蒋氏为妻,如今已有二子一女。哥哥步步高升,娇妻美妾,当真是托赖淑妃与姑娘的福。”她嘴角的笑意渐深,语气愈加轻柔,“哥哥娶亲的日子,正是姑娘与家人到江州的日子。哥哥小登科之喜,恰是姑娘一家平安到达,这日子可真当是个好日子。”
她说罢笑得花枝乱颤,容色愈发艳丽。正得意间,却听“啪”的一声,一记耳重重扇在她脸上,正是一脸忿恨的浣碧。
祺嫔登时大怒,却也不敢立刻还手,顿足指着浣碧道:“好!好!凭你一个低贱奴才竟然敢掌掴小主,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瞪住我道:“淑妃这般纵容下人,如何能协理六宫,嫔妾要向皇后申诉,嫔妾不服!”
浣碧满脸怒容,厉声喝道:“娘娘面前,凭你也敢称二小姐‘姑娘姑娘’地这般僭越!便是庄和德太妃面前,太妃也称一句‘二小姐’呢,倒容得你放肆起来了!你可是想越过了太妃去么?圣人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小主如今这番模样儿,必定是父兄不教之过了。奴婢虽不识礼,却也劝一句小主,别行动丢了你们管家的脸。纵然都知道是没脸的,好歹也给父兄存一点面子。何苦来哉,谁不知道你哥哥的官儿是踏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上去的!你若为了这事不服小姐要向皇后申诉,我们便也去听听是谁不知礼数不敬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