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没有爱了,那么,她把恨无限放大,填补自己繁华转身后的空虚与落寞。
甄珩听她语意凉薄,摇头道:“嬛儿既早知你牵挂与我而避宠,又怎肯勉强你去?何况若如你所言三人相依为命,那么眉庄禁足,嬛儿岌岌可危,若不与你携手,也不过是一一为人鱼肉罢了。”
陵容但笑不语,只是低头绣了几针鸳鸯的彩羽,拣几枚杏仁吃了,低低叹道:“你是她的兄长,自然事事为她分说。为她担待。我却无这样好命,没有兄长依靠,也无人可信赖,只有我自己一人罢了。”
不是不羡慕甄嬛与眉庄的姐妹情深。只是自己,终究比不得眉庄。她甚至觉得,从头到尾,甄嬛何曾待自己有过真心,不过,是利用罢了。
往事浮沉的瞬间,瞥见甄珩欲言的神情,陵容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不愿听,只盈盈看向他道:“你素日的牙疼病可好些了?”
甄珩只得答:“谢娘娘关怀,已经好多了。
“咬着丁香么?还是用了新方子?”
“娘娘的法子很有用。”他答完,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腰间的小小锦袋,里面一向放着几枚丁香花蕾,牙疼时可以取出一枚含着,既可止痛,唇齿亦有芬芳气息。很久以前,他是那样珍惜她的好,而现在……他也未能完全割舍。
“那我便安心了。”她抬首,轻轻吁一口气,道:“你来见我,必是有话要说,你问就是。”
甄珩沉声道:“你与嬛儿的恩怨我不清楚,但我清楚自己妹妹的禀性。人不犯她,她不犯人。我只恨自己身在宫外,不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尽做兄长的心力。眼睁睁看她失去自己的孩子,看她在宫中被冤受尽委屈,看她被废黜修行,却什么也帮不了她。”
陵容拨一拨垂落的鬓发,拈了四五枚杏仁吃下,幽幽道:“你总是怪你自己。有时候我很羡慕淑妃,宫里那么多女人活得像行尸走肉一般,唯独她能出宫。虽然是被贬黜的废妃,可是有什么要紧。宫外是活的天地,人是活的,心也是活的。可是她却那样蠢,非要回宫,把自己放在这不死不活的地方。”她哀怨地看一眼甄珩,“你言下之意,不过是怨恨我狠毒罢了。那个孩子,根本不是我要他死。这宫里,人人有自己的情非得已,人人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我又何尝不是?若不是爹爹被华妃憎恨欲置其死地,我怎知一定要有皇上的恩宠才能立足。不是我容不下你妹妹的孩子,是皇后。”她眉心微蹙,似有不适的感觉,“那件事之后,我心里一直愧疚。即便后来皇后和管氏要置甄氏一族于死地,我也不肯再害淑妃了。但是我好恨,在宫里的日子我每天都不快乐,可是我不得不笑,不得不争宠。若不是甄嬛推我上这条路,我何必这样郁郁一生。傅如吟入宫后我便一直怕,她长得那么像你妹妹,我不由得怕,更是恨,我把不能对你妹妹做的全发泄在了她身上。对淑妃,我下不了手赶尽杀绝。我若要她死,她在宫外,随便使人推她下山崖也就是了。可她终究是你的妹妹。我恨你妹妹,恨皇后,恨皇上。我恨,我也怕。我岂不知皇后并非真心帮我,她让我争宠,教我如何将声线模仿得惟妙惟肖,与纯元皇后再生一般,——也不过是个影子罢了。”
“你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将自己置身仇恨之中不能自拔。皇上宠爱你多年,即便不是真心喜爱你,也并不算亏待你。你即便要算计傅如吟,何必用五石散伤害龙体。”
陵容再忍不住,手中的银针狠狠刺入紧绷的白布之中,发出“嗤”一声脆响,“他宠爱我么?那么你忘了,他给我的封号是‘鹂妃’?你可曾听说过,哪位妃嫔是以鸟兽为封号?你妹妹想尽法子羞辱我给我‘鹂妃’的封号,那也罢了,她本就恨毒了我,皇上却是欣然应允,可见这么多年,我在他心中不过是只会唱歌的黄鹂鸟。唱得好,他便喜欢;嗓子坏了,便失宠。若不有这副肖似纯元皇后的嗓音,若非我时时谦卑,若非我费尽心机用香料留住他,恐怕我的下场比现在更凄惨百倍。皇后利用我、防范我,为了管氏不惜压低我;皇上不过是宠我。一想到我连做梦的权利也没有了,只要一想起你就会想到你与别人恩爱成双,我怎能不恨?!我总在想,若没有皇上,便不会选秀,不会让我离开你;若没有皇上,我不必每日算计着过日子;若没有皇上,我便不会成为皇后的棋子。皇后此生最爱便是后位和皇上,看见傅如吟专宠,她比我还恨。虽然是她吩咐我除去傅如吟,可是我的法子一石二鸟,我哄傅如吟用五石争宠,使皇上更眷恋她;皇上吃了五石散催命伤身,皇后比自己挨了几刀还要痛。那个时候,我才真痛快!”
连他也觉得,皇帝不是真的宠爱自己么?从得到“鹂妃”的封号起,她便清醒地明白,自己在这位陪伴了多年的九五之尊心目中,不过是一只会唱歌的黄鹂鸟儿。她从来就知道,自己并非绝色,身段亦纤弱,比不得旁人纤秾合度,可以骄傲的,不过是温顺柔婉的性子,温顺到忘了自己还是人,还有自己的心意想法,一言一行婉媚顺从,还有一副酷似纯元皇后的好嗓子。只是一副嗓子,她远远觉得不够。偶尔翻阅古籍,她比谁都清楚,配制一剂媚药,于她而言易如反掌。恩宠于她,已经是穿在身上的华丽衣裳,一旦褪去,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依旧什么也没有。所以,失去美好嗓音之后,即便知道息肌丸有麝香,她也顾不得了,只能尽数吞下。
没有人明白,其实她多么恨玄凌!若没有他的一道圣旨,或许自己的人生,会是另一场花开夭秾。
诚然,她也恨皇后,即便她在皇后身前,为她除去了那么多她所忌讳的女子。可是看惯了皇后和颜悦色下的杀机手腕,时日越长,她越惊心。而自己是与皇后一样性子的人,皇后如何不忌惮。
胡蕴蓉衣衫一事,皇后从容说出是自己告密时,心口紧缩的感觉。并非感觉被出卖,她已经习惯出卖与被出卖,像喝水吃饭一样,那是寻常事了。只是忽然惊觉,原来自己也被皇后忌讳,成为可以随时被推出去牺牲的人。
管文鸳死去的那一日,那样大的雨,漫天满地皆是白茫茫的水汽,冰冷卷上衣袂。她就站在皇后身后,一齐看着管文鸳被大雨冲刷得已经没有温度的尸体被软绵绵拖在永巷的青苔砖石上,她心里有一缕莫名的快意。一眼瞥见皇后的脸色,淡漠得如同看着一只蚂蚁被捻死。
皇后从不会在意,旧的棋子被弃,随手便拣过一枚新的。
她,始终是云淡风轻布局之人。
有多少次在午夜惊醒,望着昭阳殿浸出一身冷汗。或许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那些粉艳亡魂中的一个。她的孩子,本是不该有的,在佩戴了含有麝香的香囊之后,在服食过息肌丸之后。可是皇后明明白白告诉她,“必须有一个孩子,否则你救不了安比槐,更救不了你自己。”
那么久以来,她并不愿怀上皇帝的孩子,看着甄嬛为失子而痛哭沉沦,看着一个个妃嫔为了子嗣痛哭流涕,欢欣失望,她只觉得无趣。真的是无趣,此身已非自己能掌控,如落叶飘零于汤汤河水,何必再添一个孩子,而且是自己并不爱的男人的孩子。何况,一旦有了孩子,有了固宠的资本,皇后第一个便会要了自己的命。自己的生命已经负重累累,不必再百上加斤。
她太懂得,如何不让自己拥有一个生命。
可是是多么可笑,坚持了那么多年,临了她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强行受孕,哪怕明知道自己单薄的身子已经不能给予孩子一个完整的生命。可是皇后已然含笑,“届时你的孩子生不下来,也不会是你的错。”
偶尔几次佩戴着含有麝香的香囊接近身怀六甲的嫔妃,偶尔几次为皇后伸指细细调弄麝香药物,——皇后是不肯轻易亲手沾染这些秽物的,哪怕她明知自己再无生育的转机。
自己的命生来便低贱,不是么?
她含了一缕冷笑,温婉答允。早已经知道,自己腹中孩子的性命自然有旁人来填补。是否冤枉,她已经懒得去在意与计较。所以哪怕知道自己中了甄嬛的算计,知道自己再不能生育,她并无过于悲痛的情绪,只觉得无尽的失望慢慢凝成冷铁般的绝望,灌进身体每一寸血管。
她恨极了自己,恨极了自己的身不由己,甄嬛也好,皇后也好,自己从来都只是她们手上予取予求的一枚棋子。
她,从不曾真正拥有过自己。
她这样恨,不觉狠狠咬住了下唇,才能迫住心口汹涌的无助与痛恨。甄珩从未见过她如此凄厉的神色,心下又惊又痛,不觉道:“宫墙相隔,断了你的梦的人不是别人,是我。所以你无需迁怒别人,更不必迁怒我爱妻幼子!茜桃与致宁又做错了什么!”
陵容的神色似被风雪冰冻,有凄清的寒意,“你以为我不想恨?我一直想恨你,恨你为何要找一个与我容貌相似的顾佳仪让我以为你对我尚有余情!恨你编了一个梦给我又亲自打得粉碎!我多想恨你,可是我恨不起来!我只能恨你身边最亲的女子,薛氏存在一日,我便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笑话!明明先遇见你的那个人是我!是我!为什么是她与你共效于飞,白头到老!我为了你不愿生下皇上的子嗣,多年来一直用香料避孕,为什么她就能生下你的孩子,拥有你的骨肉!为什么人人要我对你断了心意,你却不能对薛氏和你们的孩子断了心意!你流放之后,皇后早已认定甄氏一族不会东山再起,她笃定得很。我却想知道,你流放了四年,到底有没有忘记薛氏和致宁。所以我特意派人去告诉你他们的死讯,只要你忍得下心肠,我可以即刻想法子让你不必再受流放苦役。可是你竟然为了那个女人疯了!她死了那么多年你还念念不忘!我恨!我恨!为什么薛茜桃什么都有,甄嬛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好恨!”陵容的情绪似喷薄而出的焰火,热泪滚滚泼洒。她整个人抖得厉害,伸手抓起剪子用力一扎,雪白的布匹上豁然出现一个极大的裂口。布帛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一幅即将完工的鸳鸯艳桃图就此毁去。
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当她目睹甄嬛失去第一个孩子后的伤心欲绝,她在快意中生了一丝怜悯,风光如她,也有这样心痛落魄的时候,只是,那是自己占尽荣宠的时候,她顾不上,也晓得已不能回头。
更,当听闻他为了与自己容貌相似的顾佳仪而要与发妻离异,她忽然心软痛悔了,甄嬛是他的妹妹,她害甄嬛失去的,不只是甄嬛的孩子,也是他未出世的外甥。她,怎可如此害他的亲妹妹!那一夜,无人知道,她是怎样默默饮泣,泪,湿尽罗衫。
只是当那么多的泪流尽之后,独自立于茫茫大雪之后,才明白自己不过是陷阱中自欺欺人的一个,是世间最好笑的一个笑话,白白陪衬出良辰美景,如花美眷。燕双飞的春日永远只是旁人,而自己,只能是潇潇落花,独立寒雪。
薛茜桃与甄嬛的幸福笑颜与显赫家世那么耀眼地照亮了她的自卑与虚空,叫她无处可躲。
没有泪的心可以如此空洞而坚硬,她忽然明白了皇后,也明白了自己。
所以当下令命人将得了疟疾的病鼠放入牢中咬啮中薛茜桃与他的幼子时,她心中唯有可以报得宿仇的热烈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