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中抱着箜篌——半张箜篌。
蜀桐曲木已经残了,一头还留着烧灼过的痕迹,二十三弦中十一根已经断开,宛如被人折断的手臂,无力的在空中漂浮。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摩着怀中的箜篌,脸上带着一种高傲而又冷漠的微笑,深深注目众人。
而看到她的时候,相思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她的那张美丽的面孔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就算在她微微冷笑的时候,明亮的眸子中也还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与任性,仿佛就是大明宫中某位娇纵而美丽的小公主,在千年沉睡之后被突然惊醒,怀抱着当年的乐器,高傲而又好奇的看着众人。
卓王孙道:“你就是曼陀罗?”
她微微一笑,春水般的妩媚游丝一般从她的笑意中化开,飘飘袅袅,无处不在。只这一笑,她的整张脸立刻变化了,变得成熟而妩媚,如同一个风华绝代的名妓,眼波的每一丝轻动,都可以将人送下美色的炼狱。
她轻轻道:“是摩诃曼陀罗。”
听到这几个字时,相思心头一震,她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却始终猜不透她真实的年龄。她喃喃问道:“你……你就住在这里?”
曼陀罗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伸手一指身后的房间,道:“不是,我住在屋子里。”
相思还想问什么,曼陀罗已将目光移向卓王孙两人,柔声道:“难道两位来这里的目的,是只愿意站在大厅里么?”莺声婉转,言语中更带上了种说不出的诱惑。
还不待两人回答,曼陀罗又笑道:“两位到底是谁愿意和我到内室一聚?当然——”她突然轻笑出声,身姿也愈发媚人:“只要两位愿意,一起进来也一样。”
她居然如此直接。相思一皱眉,没想到真有一种女人能从容转换于公主与妓女之间,更难得的是从她脸上看不出一丝做作。
不过,也许这样的女人就更加诱人。
相思不由抬头去看卓王孙和杨逸之的表情。曼陀罗轻轻掩口笑道:“这位姑娘莫不是也想进来?只要姑娘出得起缠头,就算是女人也无妨。”
相思脸上一红,再也说不出话来。
卓王孙挥手示意她退开。
曼陀罗转而注视卓王孙,道:“那么公子你呢?春宵苦短,若再推迟下去,岂不辜负这番风月?”
卓王孙微笑道:“姑娘的这番风月虽好,就怕到时在下付不起这一夜之资。”
曼陀罗又微笑道:“付不付得起,却总要等我开个价钱。”
卓王孙道:“你要什么?”
曼陀罗道:“要公子帮忙解一局棋。如果解出来了,公子就是这里的主人。”她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箜篌,道:“主人的意思,就是说公子不仅来去自由,而且——”她抬头凝视着卓王孙,轻轻道:“而且我也是公子的奴隶。”
四周的烛光妖媚而柔和,宛如梦幻。这种时刻这样的话从一个绝色美人的口中讲出来,的确是非常诱人的。
卓王孙还未回答,她扶着楼栏换了一下姿势,轻叹了一声:“不过,如果公子解不出来,就只有永远留在这里陪我了。反正地下也寂寞得很,多了几位这般有趣的人物,总是要好过许多。”
留到这里?相思心中一沉,抬头看去,头顶阴沉的巨石和周围雕龙刻风的楼阁极不协调的拼合在一起,如同女主人阴晴不定的言词。
41。美人殷勤问棋典
卓王孙微笑道:“那么你看我能不能解出来?”
曼陀罗低着头用袖子托了托腮,一瞬间脸上又流露出少女的天真来,她摇摇头道:“这个我却猜不着了。要不然——几位一起进去,每个人都试试?”她说完这句话忍不住轻笑出声,话外之意却已不言而喻。
相思脸上又已经红了。卓王孙居然毫不客气的道:“我们正是要一起进去,而且还不止。”
这次轮到曼陀罗脸色陡变了,她讶然道:“还有谁?”
“我。”一阵冷香从门口传来,地宫内沉沉死气和脂粉浓香都悄然退去。来人宛如暗夜中的第一缕月光,突然照临在大殿内。
卓王孙笑道:“殿下果然还是来了。”
小晏也微笑道:“两位相邀,岂敢不来?只是却让在下一番好找。”
一路狂风暴雨,又从狭窄的墓道中搜索而来,而他淡紫色的衣衫依旧如此整洁,甚至连一滴雨水都没有沾染。
曼陀罗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脸上渐渐恢复了动人的微笑,而且笑得比刚才还要甜。她轻声道:“既然这样,几位就请一起进来吧。”
入了内室,房内陈设愈发华丽雅致,瑶窗篆拂,锦廉珠悬,还有无数翡翠珠玉,就随意的堆在屋角,其中每一样都足以眩花人的眼睛。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一处——房间正中矗立着一张很大的石桌,桌上布着半局棋。
说是半局棋,不是因为它没有下完,而是因为它只有白子,没有黑子。
这些白子却不是普通的棋子。每一颗棋子上还筑着一个美人雕像。
赤裸的雕像。
那些雕像加上棋子底座都不足一寸高,密密麻麻摆满了棋枰,正好摆成一局残棋。其它的棋子还未摆上棋枰,就用一根根绯红的丝线系住脚踝,倒悬在一旁的黑木架上。架子顶端燃着一支暗红的蜡烛,血红的火光下,那些雕像宴乐欢饮,或坐或立,栩栩如生。只是她们手中的器具都不见了,只保持着空空的姿态。
有的似在抱弹琵琶,有的似要举杯畅饮,有的甚至还笑吐香舌,轻抬柳腰,似乎还在和无形的情人云雨欢会。
——这不由让人想起,传说中万花谷底那片尸体道场,竟和这棋局一模一样。
万花谷中所有的尸体都不翼而飞,难道……相思猛然想到什么,她抢一步上前,向棋枰伸出手去,却又顿在了半空。她脸色苍白,犹豫了良久,终于一咬牙抓起其中一个。
她的手猛地一颤,触手冰凉而坚硬。看来这些只是用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塑像,只不过特别精巧逼真而已。
相思松了一口气,注视着手中的塑像。
塑像上的女子似乎正在宽衣,她一手挽起自己的长发,一手向纤腰探去,似乎在解着看不见的罗带,脸上的微笑依旧妩媚无比。
相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突然,她触电一般将雕像丢开,脸色顿时苍白如纸——那双如丝的媚眼中,竟然还有神光在脉脉流动!
难道这满枰的雕像,真的是真人尸体被用法术缩小而成?
她越是害怕,越忍不住要看,这次她发现雕塑底座上刻着两个字:“海棠”。
曼陀罗轻叹一声,道:“我本以为只有男人才对这局棋感兴趣,想不到姑娘你也一样。”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万花楼的姑娘都是你杀的?”
曼陀罗在棋枰对面那张宽大的胡床上坐下,悠然道:“是。”她回答得如此痛快,仿佛根本不是在讲一桩罪恶的事。
相思注视着她,愤怒渐渐取代了恐惧。她颤声道:“你将这些无辜的人杀了,还把她们临死前的样子做成雕像,摆在自己房中日夜相对,难道你是没有心肝的人么?”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看了棋枰几眼,眼中已经充满怒意。
曼陀罗静静的看着她,良久才长叹了一声:“我的心肝,你又怎会明白。”
相思冷笑道:“怎会明白你这样的疯子?”
曼陀罗在胡床上舒展了一下腰肢,凝视着相思,轻声道:“世人生来就要受苦。”
相思道:“于是你就可以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连眼泪都不为他们淌一滴,还要制造更多的苦难?”
曼陀罗道:“拯救世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慈悲之泪有时是没用的。”她叹息一声,道:“你知道阿底提的传说么?”
相思顿了顿,道:“死神阿底提?”
曼陀罗道:“她也是大梵天的女儿,一位美丽而善良的女神,却无可奈何的要掌管死亡。每一次她看到人们受苦而死,她就会忍不住为世人流下伤心的眼泪。然而世人还是悲哀的死去。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问梵天为什么偏偏是她要散布这六界厌弃的死亡。你知道诸神之父梵天是怎么回答她的么?”
相思没有出声,曼陀罗嫣然一笑,自己讲下去:“梵天说,有生就有死,这是轮回的法则。神要维护世界的运行,就必须承担它的法则。最后梵天告诉她,死神是不能流泪的,因为她每一滴同情之泪都会在世间散布瘟疫和新的死亡。于是从此这位女神就尽力不让自己流泪。”曼陀罗叹息道:“最平凡的人在面对痛苦的时候都有流泪的权力,然而她却没有。她掌管着,同时也经受着天地间最终的苦难。”
她缓缓转过头对相思一笑,那笑容清纯得宛如来自天界,没有一点世俗的杂质:“同样是拯救苦难,为什么你能理解观世音的慈悲之泪,却不能理解阿底提呢?而且——”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苍凉:“观世音置身净土世界,受万民膜拜,而阿底提却生活在地狱黑暗之中,承受着世人无知的咒骂,怨恨,你说,她们谁更伟大?”
相思一怔,一时想不到反驳的方法,忍不住向卓王孙看去,却发现小晏双中泠泠清光竟一直注视着自己,不由全身一凛。
她匆匆回过头,深深吸气道:“就算阿底提是职责所在,可这和你杀人有什么关系?”
曼陀罗的身子微微后仰,眼中的神光深邃而傲慢:“因为我,就是死神阿底提在人间的化身!”
她的话虽荒谬无比,但语气中却带有让人无法辩驳的力量,相思一时却不知如何对答。
曼陀罗支起身,走到相思跟前,将滚落在地上的“海棠”拾起来,轻轻放回棋枰上。她的动作温柔而仔细,仿佛是一位在深闺中刺绣的少女。
刺绣的却是一幅诡异的欢喜道场。
她转过身,眸子中又凝聚起诱人的媚笑:“只顾说话,竟然冷落了客人,不如我为几位公子演奏一曲,就当赔罪。”
卓王孙微笑道:“有劳了。”
她红衣一扬,已退回胡床上,将半张箜篌竖抱于怀,两手轻轻扶住琴弦。她微笑道:“这张箜篌是唐代的古物,一位皇姓乐师曾用它演奏过。据说此弦一动,神鬼夜泣。”
卓王孙道:“莫不是李凭?”
曼陀罗笑道:“公子好眼力。”她坐直了身体,轻整衣衫,神色也变得肃穆,突然双手一拨,一曲高亢的弦音顿时充满了整个地宫。
相思皱了皱眉,她万万想不到有乐师竟会作出这样一首曲子。一首几乎完全不成调的曲子。
也许是少了十一弦的缘故,这支曲子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只是一堆音符散碎的堆砌着,旋律高低回环,跳跃不定,音节之间似乎毫无关联。第三部分
42。美人殷勤问棋典
然而细听下去,又可以觉察到这凌乱的曲调隐隐透出一种浓厚的杀伐之意。宛如远古战场,征战不休。操吴戈而披犀甲,车错毂而短兵接。枹击鼓鸣,天地怨怒,神鬼号哭。
曼陀罗两眼直视着前方,双手轮拨越来越快,嘴里反复念着一些词句,似乎正是李贺的《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秋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