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相思也随之不见。
杨逸之默默站在夜色中。余风澹荡,扬起他雪白的衣袂。似在惋惜,也似在嘲讽。他知道这一击出与不出都是一样,曼陀罗在曼荼罗阵之中,借一粒尘土、一道微光,一丝清风都能遁形无迹。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因为,兰葩两个字,深深的揭开了他胸口还未愈合的伤。
他转过身,对小晏皱眉道:“你是故意放她走的?”
小晏叹息一声,没有答话。
千利紫石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逸之道:“曼陀罗刚才向你出招之时,你突然将内力撤回,让她有了冲出此阵的机会。”
千利紫石喝道:“胡说八道!你明明知道曼陀罗可以借光遁形,却还是向她出招,这到底是谁的错?”
杨逸之望着月色,沉声道:“纵然知道,杨某仍不能坐视不管。”
千利紫石冷笑道:“杨盟主真是好抱打不平,她可是这位卓先生的人,卓先生尚且袖手,你急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怔。杨逸之深吸一口气,将目光移开,卓王孙的脸色更冷。
步小鸾突然一甩袖,忿忿道:“紫石姐姐,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生病的时候,我家姐姐可是曾经照顾过你!”
千利紫石冷哼一声,道:“要怪只能怪这位杨盟主,须知这曼荼罗阵本是为了处罚教内叛徒。算起来,我等都是陪着他来走这一遭的。”
杨逸之淡淡道:“杨某并没有强求诸位。”
千利紫石冷笑道:“杨盟主倒是推得一干二净。当初,你辜负兰葩在先,眼睁睁的看着她历受酷刑而不顾;大威天朝号上,你畏罪不敢言明真相,等着七条人命惨遭杀戮,完成六支天祭。到了这个时候,你却不能坐视……杨盟主,你对相思姑娘的这份关心,是否有些不顾忌卓先生的颜面呢?”
卓王孙一言不发,脸色极为阴沉,步小鸾轻轻拉着他的衣袖,唤道:“哥哥。”
杨逸之负手而立,冷冷道:“千利姑娘如何看待杨某,都与我无关。事情到底如何,你何不自己去问殿下?”
小晏点头道:“杨盟主讲得不错,的确是我临时撤回内力,以致曼陀罗逃脱的。”
千利紫石愕然道:“少主人,你为什么……”
小晏叹息一声,却不回答。
千利紫石望着小晏,摇了摇头,喃喃道:“为什么?难道,难道真的因为她?”千利紫石向后退了一步,声音有些颤抖:“就只因为她在曼陀罗手上,你就宁愿将她放走?”
步小鸾眼睛转了转,奇怪的道:“千利姐姐,这就不对了,小晏哥哥放走曼陀罗在前边,抓住我家姐姐是在后边啊,姐姐真的气晕了头么?”
千利紫石怒道:“你闭嘴!”
步小鸾做了个鬼脸道:“好不讲理的姐姐!”
千利紫石秀眉倒立,似乎就要发火。杨逸之冷冷道:“在下可以继续追问令主人放走曼陀罗的原因了么?”
千利紫石如蒙电击,舍了小鸾,回头望着小晏,含泪道:“少主人,你为什么放走她?”
小晏遥望着曼陀罗刚才消失的夜幕,缓缓摇头,似乎还在冥想那无比妖艳的一击。
杨逸之冷冷看着小晏道:“殿下,你还要顾左右而言他到什么时候?”
小晏没有回答。千利紫石却突然恸哭出声:“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她双目黯然失神,就这样一遍遍问,似乎心智已被某种无形之物完全撕裂,只剩下凌乱的片乱,下意识的不停迸散。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是在嘶喊,刺得人耳膜发痛。
步小鸾觉得一阵晕眩。时间似乎在某一瞬间被不知不觉的扭曲了,四周茫茫夜色笼罩在一种微漠的光芒之中,这不是月亮或者星辰所发出的光芒,而像是天地在某个时刻错位后拼接出的裂隙。山峦树木似乎以某种不可知的速度缓缓旋转,而且被旋转之力扭曲,向高空辐聚着,呈现出不同寻常的变形。而人若置身其间,都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周围的人和事物都成为幻觉,唯有自己的身体是真实的,这世界上仅仅余下的孤独的实体,却在那无处不在的沉沉压力中飞旋着,发出巨大的喧嚣声,让人几欲昏倒过去。
步小鸾突然用力捂住耳朵,跺脚道:“烦死了,烦死了!”
卓王孙突然喝道:“都给我住口!”
第二十章、八瓣梵花出玉府
他这一喝声音并不是很高,但天地间顿时寂静下去,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搂过步小鸾,一字一句的道:“再这样下去,我们将永坠曼荼罗阵中!”
众人神色都是一凛。只听他沉声道:“所谓曼荼罗之阵,传说是由梵天的八个儿子幻化。入此阵者,必永堕轮回,在阵中生生死死,转劫不休。我们所看到的无綮、喜舍、顼魍、蜉蝣四国之民,俱是千年来被禁锢阵中者,他们世世代代生活于此阵之中,以往的一切都已忘记,只按照阵主的暗示,形成不同的面貌、性格、习俗,世代声息繁衍下去,全然不觉周围皆是幻境。”
小晏皱眉道:“按照卓先生的意思,我们若不能堪破此阵枢纽,下场就和这些人一样。”
卓王孙道:“正是。”
小晏道:“敢问此阵枢纽何在?”
卓王孙脸上浮出一丝笑意,缓缓道:“八苦谛。”
小晏眸子中神光一动,道:“你是说我们入阵以来所历诸事俱是附和佛家八苦而来?”
卓王孙微笑道:“殿下果然言出必中。”
小晏若有所悟,正色道:“佛家云,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为人生八苦,凡尘之人,莫能超脱。就我们入阵所见而言,无綮国之于生,喜舍之于老,顼魍于病,蜉蝣于死,莫不集世人之大成,以为代表。我们一路行来,正好尽皆亲历。”
卓王孙道:“不但如此。每一次新的阵法引发,皆因为我们自身不可超脱的情孽。而每次我们摆脱之心越重,所经历的灾劫也就越大。当八苦完全历受之时,也就是我们本性迷失,永堕曼荼罗阵之日。而刚才,最终的末劫已经运转了!”
众人神色都是一变,步小鸾看了看手指,摇头道:“无綮、喜舍、顼魍、蜉蝣……不对呀,我们明明只经历了四种,怎么会最后的阵法就开始运转了呢?”
卓王孙道:“前四种劫难为外力之苦,也能靠外力终结。所以我们虽偶然涉足其间,但终能摆脱。而后四种劫难却为心魔,除了自身定力之外,一切武功、机智、谋算皆为无用之物。更为凶险的是,其发动毫无征兆,也无实际的人物、国度依附,突然袭来,我们几乎都堕入其中。”
步小鸾不解的道:“你是说刚才后边那四种苦已经发动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小晏颔首道:“的确。刚才曼陀罗胁持相思姑娘之后,故意出言相激,分别引动紫石姬的怨憎会之苦,以及……”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改口道:“卓先生的爱别离之苦……”
他还没说完,已被步小鸾摇头着打断:“真是听不明白,那五蕴盛又是什么意思?”
小晏也不生气,微笑着回答道:“所谓五蕴盛之苦,正是前边七苦的综合。当我们每人心中的弱点都被引动,众苦汇聚之时,五蕴盛之苦也就实现了。八苦历毕,末劫随之潜行而至,若非卓先生强行喝止,我们想必都已坠此劫中。而我们几人之中,又已紫石修为最浅,所以心魔也就最重。我和杨盟主心中各有隐情,故也被触动。倒是小鸾小姐心中一物不存,反而受害最轻。”
步小鸾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又宛如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是……姐姐被曼陀罗抓走了,你们为什么不去救她?”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不需要。”
步小鸾疑惑的道:“为什么呀?”
卓王孙拍拍她的头,微笑道:“因为曼陀罗根本没有逃走。她一定正在附近听我们讲话。”
步小鸾惊道:“啊?”急忙向四周张望。
小晏和杨逸之神色也是一动。杨逸之看着卓王孙,想说什么,终究觉得不便开口,拂袖背过身去。小晏道:“卓先生的意思是?”
卓王孙笑道:“她只要踏出一步,也会堕入此阵之中。”
步小鸾扯着他的衣袖道:“为什么?”
卓王孙将她抱得更紧了点,缓缓道:“曼荼罗阵之玄虚,正在于只要有情之人入此阵中,皆会受其迷惑。曼陀罗之所以能来去自如,是由于阵主预先在她身上种下封印,能隔绝一切情缘。然而这一次我们抢占先机,捉住火狐,将她困在邬阕阵中。她虽然将计就计,趁机诱发我们心中诸魔,借光遁走,然而这最后一着,终究是行得仓猝了。她虽引动我们‘怨憎会’、‘爱别离’两种苦谛,却少了‘求不得’之苦。而自我们入阵以来,一举一动莫不在阵主监视之下,这次又怎会任曼陀罗失手?”
小晏皱眉道:“依你所见,是阵主另行诱发了求不得苦,最终逼我们进入‘五蕴盛’之境?”
卓王孙道:“是。而这‘求不得’苦的寄主却不是我们,正是曼陀罗本人。”
小晏沉吟片刻,道:“你是说阵主为了发动五蕴盛之苦,宁可放弃曼陀罗,从而在不知不觉中解开了她身上的封印?”
卓王孙点头道:“其实,阵主虽然解开了封印,但是若非曼陀罗自己心中存着求不得之念,也是无法引动的。从我们一踏入曼荼罗阵时,她就提出过,用治疗小鸾来交换相思,这就是说,她极想将相思带走,这就是她的所求之念。看来阵主对曼陀罗这一念早已了然于心。”
小晏道:“然而,曼陀罗与相思姑娘素无交往,这‘求’与‘不得’之心又从何而起?”
卓王孙摇头道:“‘求’的因缘我一时也不明白,至于‘不得’……曼陀罗的遁形之术全靠阵主封印,她若想带着相思逃走必然要先引动她的心魔,然后才能施法。然而她没有料到的是,她并没有能完全操纵相思的情感。所以曼陀罗虽借着杨盟主一击,将自己和相思的身形潜藏于夜色中,但实已是强弩之末,再走一步也不行。本来她若趁着阵法尚未完全发动,仍可扔下相思自己逃走。然而我不明白的是,她心中居然存着极强的执念,一定要将相思带走,有心而无力,是所为‘求不得’。我们现在所说的话,她都历历在耳,却一声也不敢出,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只要轻有动作,遁法就会完全破解,暴露于我们面前。”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曼陀罗,若是你师妹兰葩在此,一定会明智的走出来。否则,再过半盏茶的功夫,相思神智一旦完全恢复,遁法不攻自破,到时候,你一定后悔没有把我们带到阵主面前。”
夜色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微响,宛如一道透明之璧砰然破碎了,化成一地淡淡荧光。夜幕宛如被撕开了一道间隙,而曼陀罗就站在夜幕之后。相思熟睡般躺在她身旁的草地上,红裳宛如展开一朵夜风中的优昙。
曼陀罗犹豫的看着她,最终还是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
相思睁开双眼,立刻的从地上坐起来,警戒的望着曼陀罗。
曼陀罗看了看她,摇头叹息道:“我只是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没能完全引动你的心魔。”
卓王孙冷冷道:“你错就错在太得意,故意给了她一个机会,去看我的眼神。”
曼陀罗苦笑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