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日晷边上,万丈天河银光倒泻,徐徐拉开一道素幔,衬于乐胜伦十二层楼之后。金银光影交错,岗仁波吉神峰宛如玉柱,默默向天而立,奉持着这诸天神佛居住的天堂。
日升月恒。
墨玉般的穹顶却将万道阳光隔绝在宫外。数十丈高的大殿内日夜颠倒,夜色未央,一片幽寂清冷的星光正从浑圆的殿顶无声洒下。
一道长长的阶梯向大殿最高最深的地方延伸而去,宛如浸透了月光的缎带,渐渐没入柔柔夜色中,也不知通向何处。无数道五色锦幔,就从那不可知处直垂下来,宛如悬藏在深山中的股股彩泉。
长阶的底端,是一座莲花状的祭坛。
相思一身素白的长裙,静静沉睡在莲心花蕊之中。
她身下的祭台由一块巨大的紫水晶雕琢而成,剔透的幽光在重重叠叠的莲瓣上浮动摇曳,光影横斜,衬得她的身体宛如整个浸在七色华彩中。
相思秀眉微蹙,黛色似乎有些淡了,但脸上的浅浅红晕依旧一如往昔,似乎已在这莲台之中沉睡了千万年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暗夜深处传来一声轻响,火光宛如幽灵一般,从大殿的另一头缓缓飘来。
相思颊上睫毛投下的影子轻轻动了动,似乎惊醒过来。
她睁开双眼,仰望高高的穹顶,夜色宛如安眠一般沉静,柔和的抚摸着她的身体。她眼中的恐惧渐渐散去。这座祭台似乎真的有神奇的魔力,能让置身其上的祭品由衷的感到由衷的安宁,从而甘心将自己的身体及灵魂,祭献给暗黑深处的魔神。
远处的火光缓缓飘近。
相思忍不住眨了眨眼,她此刻突然发现自己全身似乎都被无形的细索捆绑着,不能挪动,唯有头能向右微侧,渐渐能看清火光来源。
摇曳红光之中,一个浑身金色的女子缓步而来。
她身材并不很高,却纤秾得度,曼妙非常。她全身赤裸,只披挂着极为繁复的装饰,金冠,金云肩,金流苏、项链一直垂到地上,每走一步,都摇光炫彩,金声玉振。
她的脸当然很美,却是一种交杂着童贞和妖媚的诡异之美。那俏皮而任性的微笑仿佛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公主,好奇而又傲慢的打量着世人。只是她的右臂却已经齐根断去,一道极粗的金环约在肩头,生硬的掩饰着她的伤口,显得有些妖异。
相思讶然,不禁失声道:“曼陀罗?”
曼陀罗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祭台后边的长阶前,将蜡烛举过头顶,深深跪了下去,道:“感谢尊贵的湿婆大神,让属下能重见教主圣颜。”
她所向的,正是那遥不知所处的天阶顶端。
难道曼荼罗教教主,传说中灭世魔君波旬再世,占据天神宫殿、以僧人心血骨肉祭炼妖术的魔王,此刻正坐在暗夜中最高的王座之上?
相思心中一惊,她想转过头去,却一动也不能动。
黑暗中依旧是一片死寂。也不知过了多久,相思忍不住怀疑长阶的那头是否真的有人,或者他们所谓教主,只是穹顶上一尊狞厉的神像?
曼陀罗依旧没有抬头,伏跪在冰冷的地上,声音有些生涩:“属下负责触发曼荼罗阵,将卓王孙等人困入幻境之中,却败露行迹,反被对手利用,得以找曼荼罗阵枢纽,一切过错,皆因属下无能所致。”
火光幽幽,空旷的大殿中只有她自己的回声。
曼陀罗等了等,又道:“属下遁法未精,竟为敌人所制,重刑逼问,自己折臂之痛事小,有损圣教颜面事大,请教主降罚。”
还是死一般的沉默。烛光下,曼陀罗的脸色极为难看,她咬牙道:“教主派我监视姬云裳举动,维护曼荼罗阵运转,属下力不能胜,最终还是让姬云裳以身体与阵同化,最后自灭此阵,让本教实力为之一损,属下万死莫赎。”
大殿寂寂,似乎只是她一人在自言自语。
相思渐渐觉得事情有些诡异。
曼陀罗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抬头,高声道:“属下自知罪无可恕,但求教主明示。曼陀罗重伤之下,千里奔波,赶回神宫之中,只求闻教主一言,死也甘心!”
她最后几字,声音极为高厉,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不绝,烛光也为之不停颤动。
此时,一声极轻的叹息似乎从夜空深处传来:“你既然知道罪无可赦,又为什么非要回来?”
话音温和,也不带丝毫恫吓之意,但不知为何,一种隐隐寒气,却已透过无数重帷幔,隔空传来。连相思也不由自主一颤。
曼陀罗神色一凛,抬头凝望长阶深处。良久,她脸上的惧意反而渐渐消散,微笑道:“只因为属下还有一线求教主宽恕的希望。”
那个声音冷冷道:“什么?”
曼陀罗缓缓起身,突然将手中红烛向黑暗中一划,一道淡淡的光弧洒出几点火花,正对着阶下的祭坛:“教主一直苦苦找寻的雪山神女转世,已被属下带到此处。”
过了片刻,那声音道:“你说的是她?”
曼陀罗道:“正是。”
那声音冷冷道:“我如何相信你?”
曼陀罗微笑道:“雪山神女转世之后,神性已经迷失,言行举动与普通人无二。要想试出真假,虽有一个办法,但必须花费教主极大精力。一旦有错,其损失不可挽回。以教主之尊,当然犯不着为曼陀罗一面之词涉险。”
那个声音道:“你知道就好。”
曼陀罗道:“然而属下却另有一计,不劳教主动手,就能让真假立判。”
那个声音冷笑了一声,道:“讲。”
曼陀罗微微一笑,道:“可以让桑盖俄饶一试。”
那人沉吟片刻,淡淡道:“桑盖饿饶为嗜杀的恶神,性格极其暴烈,以生人为食,一旦将它放出来,任何禁忌都不能控制。”
“属下明白。”曼陀罗一面回答,一面向祭台走去。
她倚着祭台边的水晶莲瓣,缓缓笑道:“然而桑盖饿饶为雪山圣泉守护圣兽之一,身具灵通。若她真是雪山神女转世,必不死在圣兽爪牙之下;若不是……”她俯身下去,将蜡烛从相思脸上缓缓照过,沉声道:“则凡被桑盖饿饶所噬的人,都能洗净此生罪孽,通往天堂,对她未尝不是好事。”
相思脸色已经苍白,然而全身被制,不能动弹。
曼陀罗一声轻笑,转身向长阶一拜,道:“若属下为教主寻来的雪山神女是真,则请将功抵过;若是假,曼陀罗可任凭教主处置。”
那声音没有回答。
过了片刻,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缓缓从长阶顶端传来。
曼陀罗向着声音的方向,深深跪了下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伫在相思身后。
然而,相思却没法回头。
一声龙吟,一道妖异的光华反照在大殿另一端的石壁上。似乎来人从墙上取下了一柄剑。
曼陀罗起身,将蜡烛紧贴在相思脸颊旁,耀眼的光让她不得不闭上了眼。
相思突然感到脖子上一丝冰凉,领口似乎已被长剑挑破。剑刃极轻的贴着她的肌肤游走,刚好从脖子一直到胸前,伴随着丝帛裂响,她的衣衫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来人似乎沉吟了良久,才叹息道:“的确很像……希望你是。”
他的剑缓缓挑开她的胸衣。
相思胸前突然一阵刺痛,心脏所在的地方,已多了一道血口。伤口并不深,却已足够让鲜血涌出,打湿她雪白的衣衫。
相思的胸膛也因恐惧而不住起伏着。来人突然拾起她的左腕,轻轻一弹,她腕上禁锢的绳索顿时断开,那人温和的替她将剑握于手心。
曼陀罗道:“教主,可以开始么?”
那人一挥手,殿顶的帷幕垂了下来,而后转身和曼陀罗一起,走入帷幕另一边。
夜色,似乎退去了一些,点点星光洒下,将大殿染上一层微霜。
相思只有一只手腕能够活动,她努力翻转手中的短剑,去割手臂上的绳索。而这个时候,大殿角落里,一扇尘封已久的铁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
突然,一声巨大的兽啸传来,只震得整个大殿震颤不止!继而是沉沉脚步,宛如直踏在人的心头,天地都不住震动,仿佛洪荒巨兽,突然从上古壁画中挣脱,挟着风雷水火、天地变易之威,欲搏人而噬!
相思惊得花容失色,向殿中望去。
一头雪白的雄狮正缓缓向她走来。
那狮子雄健异常,比一般狮子高壮了一倍不止,一蓬雪白的鬃毛猎猎炸开,利爪森然向天,两眼赤光如火,剑齿森寒,左右顾盼,傲然前行,每一步都沉沉踏落,伴随浑身长毛凛凛抖动。
相思全身都被冷汗湿透,她的手腕颤抖不止,几乎握剑不住。而这时,雪狮已然嗅到了血腥之气,突然一声咆哮,纵身向祭坛扑来。
相思刚刚解开了手上的束缚,勉强坐起来,雪狮已狂啸着跃到祭坛上!
雪狮巨口大张,一股腥热之气息迎面喷来。相思本能的向旁边一侧身,抬手挡住了眼睛。那头雪狮长声厉啸,震耳欲聋,突然猛一扬爪,正拍在相思肩头。
雪狮这一拍,虽未甚施力,已轻而易举的将她的身子强行翻转,继而双爪齐伸,紧紧将她按倒在祭坛上。相思全身剧痛,只觉得雪狮颈间长鬃如芒刺一般,直拂在她胸前。还未待她躲避,只听雪狮仰天一啸,大张血口,径直向她的脖子咬去。
相思一声惊呼,也不及多想,手腕一使力,那枚短剑自她腕底反弹而上,向雪狮腹部刺去。她肩头虽已被雪狮利爪按住,然而她本以暗器见长,功夫大半在于指腕之间,这奋力一击,速度极快,去势也极准,休说是一头野兽,就算天下高手之中,能躲开的也不多。
剑尖直挺而上,正刺在雪狮腹下。相思只觉得手中短剑宛如刺在一种极其柔韧之物上,那物随着剑尖来势深陷下去,却无论如何不能刺穿!
雪狮突然嘶声狂啸,怒发如狂,猛地将利爪高高扬起,向相思肩上猛拍过去。相思欲要躲闪,已经不及,竟然整个人都被这一掌打得飞了起来,从丈余高的祭坛沉沉摔落地上,又在滑出好长一段距离,才在大殿一角停住。
这一击之力巨大非常,连她周身还未割断的绳索,也被强行挣断!好在她年纪虽轻,修为却已经有了根基,而且刚才雪狮怒吼在先,让她已有防备,将大半力道用轻功化开,这才免了粉身碎骨之难。
然而雪狮尖牙利爪却不是仅用巧力能逼得开的。相思上身衣服几乎都被撕碎,肩头条深痕几乎见骨,手足上被绳索勒开的伤口也血流不止,几乎整个身子都被染红,连地板上也拖出一道绯红的血迹。
她低声咳嗽着,努力想扶着墙壁站起身,却始终不能。
雪狮一甩头,双目赤红,连声低吼着向她走来。
相思只觉得全身骨骼经脉似乎都已经碎了,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昏厥,额头的冷汗淋漓而下,让她几乎睁不开双眼。
相思并不是一个很柔弱的女子,她年纪轻轻,已位列华音阁上弦月主,地位亦可谓尊崇。她的武功,虽不见得能匹配上弦月主这四个字,却也绝非弱到不堪的地步。只是她身边的绝顶高手实在太多,每次遇险,自然有人帮她化解;而且那些敌人,也很少真的想伤害她。所以,她的武功,几乎已是无用之物,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快忘记了。
而这一次,她却孤身无缘的被放在兽吻之下,能帮她的人,都在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