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天空中只剩下孤星一点,在心绪烦乱的时候,连时间也在落井下石,变得愈发漫长。
只差一步就能解脱,只差一步就能与奶奶和那人团圆,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冷冷夜风中,仿佛有人在遥遥召唤:来吧,跳下来,跳下来就快乐了……
她挪出小小一步,又挪出一步,再挪……她死死抓着栏杆,似乎想抓住人世最后一点依靠,她将上身探出,楼下的灯火灼痛了她的眼睛,她的心一阵抽痛,猛地松手,轰然跌坐在地,用力甩了自己两巴掌。
疼痛果然将某种始终潜伏的东西唤醒,她举起双手,看到满手硬茧,突然狂笑出声,心中回荡着一个凄厉的呼喊。
老天!你有种就收了我!只要有这双手,我就一定能活下去!
我一定要活下去!
身体在冷风中颤栗,仿佛已不属于自己,意识却脱离了身体的束缚,渐渐平静下来。她一步步挪回客厅,环视一眼,才发现这里全是那人的印记,墙上的木版画是他要跟着再嫁的母亲移民美国的弟弟寄来的,电视和音响是他去晴和最大的电器商场买的最新产品,虽然它的风头现在已被等离子之类取代。
地板砖、窗帘、沙发、吊灯,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他精挑细选,她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他在屋子里忙进忙出的身影,她甚至可以感受,那时他是用怎样的热情来布置他们爱的小巢。
他们原本可以多么幸福,如果她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把那些噩梦葬在心底。
是她,把一切都毁了。
她想起村上春树的那句话,“直子居然没有爱过我!”爱情没有对错,却有一条不变的定律,你爱的人不爱你。
如果她爱上他,还会不会如此绝情,一步步把他逼到深渊,直到他放弃生命。
或者,如果马可有一点爱她,又会不会稍微有点恻隐之心,不把存折里的所有钱都提光,给她留下一点生活费,度过难关。
爱情,到底是什么玩意?
当milesDavis的agalincalico响起,空气中仿佛生出一种难以言传的忧伤,弥漫到屋子的每个角落,让人避无可避。
只有不悲不喜,无怒无嗔的茫然。
手边是一本前些天随手从书柜里拿的《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她下意识地翻开,这样的时候,只有阅读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轻声读道:“黑暗中我想到落于海面的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无声无息的,不为任何人知晓地降落的雨。雨安安静静地叩击海面,鱼们甚至都浑然不觉,我一直在想这样的大海,直到有人走来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背上。”
她放下书,把左手放到右手背上,紧紧相握,手心的茧子让她终于有了真实存在的感觉,她摩挲着因为多年辛劳而变得粗糙的手,食指上那深深的疤痕是十五岁时留下的,她把手伸进垃圾筒翻找东西时被碎玻璃割到,流了很多血,她头晕目眩,以为自己要死了,却仍坚持走到家里,在家门口才放心倒下。
当那人躺在血泊中,她以为他也能挺过去,生命是坚强的,怎么可能因为流些血就死去。她错了,他真的再也没有醒来。
白布蒙上他的身体时,她还有这样的错觉,他只是睡着了,只是不想见她。她在他耳边一次次忏悔,对他说,如果他醒来,她愿意忘记过去,不去告他,愿意和他结婚,为他生儿育女。
他永远拒绝了她,却还惦记着她以后的生活,留给她大笔存款和这房子。
“我爱你!”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那件事真的只是他醉后的一场糊涂游戏,伤害她的同时,也使他的生命笼罩上阴影,他这些年并不比她好过。
他躲避阳光,躲避人群,甚至躲避亲情与爱情,他惶惶不可终日,良心每日每夜的折磨让他生不如死。
她为他绘出美丽前景,却给他当头棒喝,终结了他所有的痛苦……和幸福。
当最后一曲asTimeGoesBy唱完,小绿把书收起,走到房间的梳妆台前坐下,看到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突然有种大笑的冲动,当视线落到镜子上马可和她唯一的合影上,她真的笑起来,笑得满脸泪光。
难道不可笑么,从自己进五月开始就成了他的目标,他步步为营,趁着她最脆弱的时候,用伪装的温柔一点点攻陷这颗心,他的计划拙劣,只要她稍有防备就会戳穿,他的演技却高妙,她没有逃过,如同那人没有逃出她精心设计的陷阱。
这报应来得太快,竟让她没有震惊,只是恍然顿悟——原来他不爱她。
她取下发簪,把已经散乱不堪的长发放下来,拿起梳子慢慢梳理,梳子上的齿重重划过头皮,她觉不出痛,心里仿佛有个飘忽的影子在对她说着什么,她想抓住些微的线索,那人却总在她发现时躲避开来。
她放下梳子,把一缕长发掠过脸颊,那缕黑发隔出一双死水般的眼睛,她惊诧莫名,闭上眼,重新睁开,镜子里那两点寒星终于有了稀微的光芒。
有什么关系,不就是被人骗财骗色,自己原本就是一无所有,只不过回到起点罢了,这一年多的风风雨雨就当是一场梦。她没有做错什么,不需要为一些身外之物要生要死,更不必为了一些虚无的感情痛苦不堪。
在脑海这场生与死的战斗中,生的念头终于获得完胜,她猛地站起来,拿了便笺本和笔一间间查看,客房里的东西可以全部卖掉,电视冰箱和音响也可以作价卖掉,书房里那个大书柜以后怕是用不上了,这些全部加起来大概能卖上万块,应该能让她撑到找到新工作。
墙上的挂钟已指到一点,她重新检查了一遍,把书拿下来放好,这些书很多是她从垃圾里清出来的,没曾想陪了她这么多年,只要她能找到住处和工作,她还要靠它们打发以后漫长的岁月。
当书房的灯熄灭,她回头又看了一眼,恍然间,她似乎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在书桌前埋头写写画画,微笑着,一句话下意识从她口中逸出,“阿直,不要太晚……”
结束了父亲留下来的公司,他清清闲闲做起室内装潢设计师,很快在业内声名鹊起,认识她之前,本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态度,他很少接单,赚到钱便休息。自从两人开始计划未来,他工作一天比一天辛苦,经常要忙到深夜。
窗外昏暗的灯光中,她仿佛又看到他抬起头来,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她只觉得所有的力气都从身体中抽走,软软靠在冰冷的墙上,无声哭泣。
他是多么优秀,如果不是那件往事,她恐怕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和他一辈子相伴相随。
他不嫌弃她是孤女,不嫌弃她捡过垃圾,不嫌弃她穷得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只简单地告诉她,因为她是她,所以他喜欢。
她仍记得那天的情景,他说起手上接的贵族花园的一个单,她随口说了句,“听说那里很漂亮?”
他眼中闪过一丝奇特的光芒,“小绿,我们结婚吧!”
即使是蓄意接近和讨好他,听到这句话,她仍然吓了一跳,掩饰住心中的惶然,她低头道:“我的情况你也知道,难道你……”
他捉住她的手,摩挲着她手掌厚厚的硬茧,微笑道:“别说这么多,你同意就低头,我们明天去贵族花园买房子。”
她下意识地把头低下,他的手一紧,笑出声来,她突然发觉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一片慌乱,更是抬不起头来,娇嗔道:“你又诓我!”
他揽她入怀,郑重道:“小绿,我要给你最好的生活!”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用卡放到她手中,“从这个开始!”
她把信用卡攥紧又放开,又重新攥紧,眼中升腾起一层水雾。她激动莫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事情进行得太顺利,连隐隐的不安都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买房子,因为楼下的花园,两人同时看中这套,他当即拍板,付了全款把房子买了下来,在业主那栏写上两人的名字。
在她忙于把久病的奶奶送进医院的时候,他也忙得像个陀螺,自己爱的小巢当然要精心设计,当设计稿完成,他请来这几年配合最好的装修公司,不辞辛劳地监督工人装修,同时,他翻遍各大家私电器城的海报,挑了最时尚的家具电器回来。房子的事情告一段落,他亲自出马,为她买回全身的行头,甚至包括内衣内裤。
因为不想让他过多卷入自己的生活,她一直隐瞒着奶奶的事情,每天总是陪他吃过晚饭再偷偷摸去医院陪护,第二天再从医院去公司上班。他知道她工作忙,平时很少打搅,却很享受这雷打不动的晚餐约会,总是约好时间地点在餐厅等她,有一次她临时有事,加班加到很晚才到,当她连声道歉时,他只淡淡说了句,“以后我们换地方,这里的杂志都被我看完了。”
他有一颗温柔包容的心,让她一次次被感动,甚至忘记自己的初衷。
她关上书房门,割断与那一室冷清的关系,还是忘记吧,多想无益,再没有人会这样对她。至于马可,就当是他冥冥中的报复,报复她的不知好歹,蛇蝎心肠。
她回到房间,冲了个澡便手脚大开躺到床上,这鹅黄的被套干净如新,那两个男人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她抚摸着自己胸部的伤口,凄然一笑,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
当房子全部弄好,在他催促下,她慢腾腾把自己的东西搬来,即使焦虑不安,她一定要吊足他的胃口,让自己一击得中。
那天晚上,带着恶作剧般的心理,她计划把自己曝于他面前。她知道,他等这一天等了许久,在他眼里,自己无疑是纯洁无暇的,约会这么久,他还只做到拥抱亲吻的程度,真不知道他是故意掩饰还是真正尊重。她试验过他的底线,把他撩拨得欲火焚身的时候,却装成恐惧害羞的样子把他推开,他虽有些恼火,但从没真正对她假以颜色。正是他的这种态度,让她愈发好奇,难道魔鬼转性了不成,还是说他这次跟她想玩真的,不想这么快露出本来面目。
她裹着浴巾出来时,已经看到他眼中的火光,脑海中的噩梦仿佛又在重现,她定下心神,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他已按捺不住,化身猛兽扑了上来,把她用双臂牢牢束缚,按倒在这片鹅黄上。
他用滚烫的吻一点点褪去她的浴巾,看到她左胸的伤口,他呆若木鸡,仿佛被人扔进冰库,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她捂住胸口,泪水涟涟道:“阿直,不要嫌弃我,我十三岁的时候遇到坏人,他把我……那该死的混蛋把它咬了下来……”她捂住脸呜咽着,偷偷从指缝观察他的表情。
他眼中闪着无数中情绪,震惊,痛苦,悔恨,茫然,他伸出颤抖的手抚上那伤口,突然紧紧抱住她,仿佛要把她按进自己胸膛。
她终于证实自己的猜测,他就是那个该死的混蛋,那个毁了她一生的混蛋。
真相大白时,她却茫然若失,只觉得全身心的疲累,再也提不起一点精神。他喉咙里近乎呜咽的声音奇迹般平复了她的心情,在他的怀抱中,她沉沉睡去,连经常来拜访的噩梦都绝了踪影。
她从来没睡过这样舒服的觉,也从来没有这样渴望不要醒,不要醒来面对那双深沉的眼睛。
她睁开眼,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看见她迷蒙的眼神,他呆了呆,掩饰般粲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