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啊?”马老师拉出一串变调的长音,眼珠子随之就要蹦到镜框外面去。
在马老师悠长的变调声中,全班同学“轰”的一声,拍桌打椅地大笑起来。
“混账!”马老师几乎停顿一瞬,冲他大吼一声,同时吼停了教室里的笑声。接着,马老师气愤地摘掉眼镜,一面咬着牙关不停地向他甩动食指,一面抖动着两片肥厚的嘴唇,气喘吁吁地哀叹:“刘浪——你、你、你……”终于不知如何解恨,便无奈地喊道,“你给我站到前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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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有些怀疑5(3)
“站到前面来。”是珠玑小学全体学生都懂的意思。他只好站起身,走出座位,一直走到讲台旁边的空地上,做出全国统一标准的“罚站”姿式:两脚并拢,两腿直立,两臂贴身,略微低头,两眼看脚尖。以后,他见到乡村的地主们“挨斗”,基本也是遵照如此的规矩。
下课了,马老师没有解除对他的“罚站”,他只能“无期”地站在原地。然而,在他,虽然领了“重刑”,内心里除了固执和坚韧,却浮着一丝柔软。此时,他实在并没有为自己“罚站”感到难受,倒是心中滋生了愧怍,脑屏上不断地闪现马老师抖动着的两片厚嘴唇……同学们则是开心,冲他嬉笑,做出鬼脸,且有人朝他大喊起来:“小贤木——大迷气!”“小贤木——大迷气!”直到马宏达横过来骂了句:“妈的个巴子们,滚开!”所有人才挨了霜打一般,蔫着目光走到教室外面去。
教室里空旷下来,他继续低着头。忽然,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随即有一只手插进他上衣的口袋里,他侧头去看,是柳青!柳青抽出手来,诡秘地一笑。他感到口袋里有了东西,用手去摸,是一把粉笔头……
于他,这在当时实在是致命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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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迷里迷气1(1)
老贤木像一股“气”飘荡在江汉平原的大地上。
在当年多数成|人的眼里,老贤木才是江汉平原上的一个地道的大“迷气”。
“迷气”一词,尚未列入《 现代汉语词典 》的词条,大约只在江汉平原口头使用。江汉平原的人们是颇会造词的,而且往往十分的“会意”。譬如“二黄”,指人的头脑不清醒—— 一只蛋只有一个“黄”,你偏说有两个“黄”,岂不“二黄”。又如“日夜弹琴”,弹琴是玩玩的,如果你白天黑夜都弹琴,便是头脑不清醒或不明事理——便是“日夜弹琴”了。至于“迷气”,以“迷”意立词,指因对某人或某种事物特别爱好而沉醉,以至于在一般的为人方面常显迷惑不清的状态。而“迷气”的造词法如“傻气”,以“气”后缀成义;气者,取习气或气象之意;“迷”和“傻”一旦缀上了“气”,便能“会意”出一种恒稳而生动的表现,即“沉醉与迷惑成为习气”、“傻有了气象”。不过,“迷气”与“傻气”的词性不同:“迷气”是名词,“傻气”是形容词;“傻”要想混入名词,必须与“子”结合,即“傻子”,而“迷”从来不曾与“子”搭配;设若“迷气”要挤进形容词圈内,就应当变成“迷里迷气”,仿“糊里糊涂”而作。
老贤木已然“迷里迷气”,理当叫做“迷气”。但是,必须坚决地指出:在江汉平原主流的观念里,“迷气”不是“傻子”、“疯子”和“神经病”,后三者是彻底丧失理智的精神病的俗称,而“迷气”虽然可能失智于一隅,却常有智慧超出群众。且“迷气”大多数的时候并不用于贬意,偶尔甚至用来表达赞赏和亲切,譬若某某沉醉于一本线装书而忘却吃饭,另一位某某会说:“迷气,不吃饭要成仙啦!”又如某某老盯着一个大姑娘看,众某某则笑曰:“瞧,那个迷气!”凡此种种,不必一一。总之,江汉平原上的人们有自己的状态之趣和语言之妙,看到的熟悉,听到了会意。而且,一般人尚能从“迷气”身上照见自己的影子,又多出一份不可言说的共鸣和怜惜。
当然,这毕竟只是江汉平原的主流意识,设若某些人尚且处于“反迷气”的立场,并借此再骂“迷气”,就另当别论了。譬如,珠玑小学那些少不更事的小同学们在操场上喊刘浪为“刘迷气”,便属此列。
江汉平原在中国这个雄鸡形版图上的位置,如诗所云:“诞生于长江和汉江的胯下”。该诗句虽然毛糙而粗野得不像是江汉平原的品质,倒也把江汉平原的位置标注得七成准确( 另有三成之地位于“胯”外 )。如此,江汉平原上承四季分明之天区,下拥平畴万顷之地域,自然是钟天地之惠,无论光照、气温、雨水,还是地貌、土壤、水流,都无比地适宜庄稼生长和人畜生存,实乃中国经济之腹区。有史为据,在从前自由农耕时代,此地算得上中国率先富起来的地区,书面记载的语言是:“一年收一季,狗也不吃米。”诚然,天有不测风云。倘若万一某年风不调雨不顺,闹了水灾,各家的黄桶( 黄|色杉木板制成的直径大过一米、高至成|人胸部、上有木盖的桶 )里,也能舀上几斗陈谷子来,碾出散发少许霉气的黄米,再磨成粉齑,掺和田垄上退水后长出的野菜( 或草 ),多半也能敷衍到下年的庄稼抽穗。这种良好的自然经济有两大效应:一是人和畜生多数都能活着,且生育繁衍得旺盛;二是为“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奠定了相应的“经济基础”——这也正符合了老马克思的观点。
在中国,最早篡夺“意识形态”之太阳宝座的是孔子。当孔子照耀中国的人间时,江汉平原也无可例外地承接其光辉。但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与“太阳”并生或随行的还有月亮和无数星星,诸如易经、老莱子、老子、庄子、理学、相天术、看相术、《 本草纲木 》、《 梦溪笔谈 》、佛教、道教、###教、基督教及至西学为用、宪政与共和、德先生和赛先生、超人哲学、三民主义、资产阶级思想等等,直到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卓然另立中国之前为止。然而,历史的沉淀总在发酵,一路下来,或曰五彩缤纷,或曰杂糅互渗,且搞定了中国人五彩缤纷或杂糅互渗的“意识形态”。
第三章 迷里迷气1(2)
然而,地分南北,人有东西,各地仍有各地的风水。在江汉平原上,纵然所有的五彩缤纷或杂糅互渗都曾一本正经地款款微笑或者迫不及待地搔首弄姿,但境内照例生长了自己独特的风情和理念。发端者是老莱子。二千多年前,老莱子面对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天地、人与无限之混沌局面,理出老道原说,以期找到好的人生通途。然而,老道式微,效果不佳,及至楚国三闾大夫屈原,终于还是满怀牢骚忧愤,又以激越瑰丽的才情上下求索。屈氏以降,不断有“公安三袁”和“竟陵派”之类不拘格套的独抒性灵。总之,由老莱子始,前后二千余年一发不可收,并一以贯之地启蒙和张扬人性。于是,于明朝万历年间走出一个开明宰相张居正,革新吏治、兴修水利,着意以权柄造福于民;而更多的与时俱进者,则潜心于器物改造和创新,相继产生了张铁匠的弧叶锹、李木匠的踏水车、马家婆的织布梭、刘老二的长管铳……可谓苍天之下,万民殷殷,皆为日月生计谋。看起来,江汉平原上大有良好主旋律之气象。可是,也许因了本土民众历来张扬过甚的“人性”与本地后续发展缓慢的“经济基础”越来越冲突得厉害,同时兼受中国“五彩缤纷或杂糅互渗”的“意识形态”的搅扰,此地较之外地的不同, 便是多出情状怪异的“迷气”。所谓欲之不得,迷之尤甚是也。
老贤木所在的珠玑公社更是江汉平原上盛产“迷气”的“窝子”。珠玑公社的地域“骑”在汉江支流通顺河中段,这颗“珠玑”便是嵌在了江汉平原的肚脐眼上。在老贤木之前,珠玑公社至今尚且活着的人们至少曾经见证过四大颇有关联的“迷气”:
第一个是“王迷气”。“王迷气”迷打仗。跟许多现成的版本一样,“王迷气”为了吃饭,穿一件露屁股蛋的裤子去投军,本来是要投“国军”的,由于不辨方向,走进了“###”的营盘。打最初一仗时,“王迷气”吓得尿裤子,贴着岩石偷偷往身后的山下瞅,班长瞪他一眼,他才跟着队伍向前冲。战斗结束,仗打赢了,班长死了,他当了代理班长。“代理班长”让“王迷气”尝到了甜头,从此,他喜欢上打仗,且越打越勇,越勇越胜。一九五○年,当上营长的王迷气突然没有仗打了,令他气得直骂老蒋妈的个巴子逃得太快。解放后,“王迷气”回地方当了农业局副局长,可农民出身的他不会种地,只会打仗;他手中有一把左轮子手枪,死活不肯上交,组织上收了他的子弹后,暂时由其“代管”。“王迷气”每每去各地看庄稼的长势,腰间总别着“左轮子”。面对下级干部,他不讲庄稼,只讲打仗,讲着讲着,竟然拿庄稼当士兵,掏出“左轮子”一挥,向田埂的远处冲去了……据与“王迷气”同宿院的一位老太婆说,“王迷气”每天深夜都要一个人起床打一仗的,嘴里一面喊着“一连给我上”、“同志们,冲啊”……一面模拟各种枪炮声——“嗒嗒嗒”、“啪啪啪”、“轰隆轰隆”,且伴有蹦跳、奔跑、棍棒击打的声响。“王迷气”有句口头语,即“老子一枪崩了你( 他 )”。凡是出现或提及令“王迷气”气愤的人或事情,“王迷气”都会眼珠一瞪,骂道:“妈的个巴子,老子一枪崩了你( 他 )!”有一次,竟吓得其儿子跪地举手投降,许久不敢睁开眼来。好在是,“王迷气”的“左轮子”里没有了子弹!
第二个是“朱迷气”。“朱迷气”给自己取名“孔明”,曰朱孔明。朱孔明本是一位手艺精湛的木匠,一日读及《 三国演义 》第一百二回“司马懿占北原渭桥,诸葛亮造木牛流马”,决计复制“木牛流马”,用于农业运输。尔后,朱孔明弃业闭门,独坐家中研磨试验。试验需要木料,朱孔明先锯房前的树木,不够,再锯屋后的树木,直至将房前屋后剃成光头;还不够,就拿家中的桌椅板凳开刀。大约三年后,朱孔明终于让牛腿马蹄动弹起来,而且按老诸葛“手书一纸”的尺寸造出了原大的木牛流马。夏日的一个早晨,朱孔明驾着流马从村前走过,引出全村男女老少围观喝彩;众人看到立在流马上的朱孔明已是面如菜色,浑身只剩皮包骨,以致敬重地不敢呼他“迷气”。一会儿,流马经过村口一座无栏小桥,朱孔明突然晃荡一下,手上失控,流马跌进了河里。众人大惊失色,奔入河里捞起朱孔明来,而此时朱孔明翻着白眼,已然永远地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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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迷里迷气1(3)
第三个是“廖迷气”。“廖迷气”的故事是迷女人的故事,其实就是“花痴”。“廖迷气”独迷隔壁家的幺姑娘。最初的迷法也简单,就是看,从早到晚,有机会就看,没机会就找机会看;看着看着便发呆,发笑,流出口水来。后来,“廖迷气”采取了进一步的行动:不断地从家中带出米粑、干萝卜、红苕片之类,往幺姑娘手中塞。一次,幺姑娘身子一晃,“廖迷气”缩回手来时,竟碰着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