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这时候用不着人多势众,胆小鬼带得越多麻烦越大!
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一两寸深,穿着棠木屐走在上头竟有一种走在棉花上的感觉。虽然脚下颇有些跌跌撞撞,但凌波还是竭力搀扶着上官婉儿,因为对方此时更是不堪,几次都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这并非心境问题,而是雪地显然已经被不少人踩过,留有各色乱糟糟的脚印,不少地方都结了冰,稍不留神便有摔倒之虞。
“什么人!”
前头忽然传来一声暴响,随之火光大亮,竟是两个手持钢刀的羽林军卫士。见那两人满脸肃杀之气,凌波便悄悄拉了拉上官婉儿,孰料这位刚刚还有几分狼狈的秉笔女官忽然昂首挺胸,不退反进踏前了两步,口气异常冷峻:“这迎仙宫什么时候连我也要拦了?”
一名卫士听这口气,连忙高擎火炬,细细一瞧便露了几分恭敬之色:“原来是上官秉笔。并非某有意拦阻,实在是张相公有严令,二张谋逆造反,谁也不得入迎仙宫半步。”
二张谋逆造反?这除非张昌宗张易之疯了,这女皇就是他们唯一的*山,谋哪门子的逆造哪门子的反?凌波暗自冷笑,这张柬之虽说已经年过八十,却还真是老而弥坚,这样老套的借口被他用得炉火纯青。
见上官婉儿碰了这样一个软钉子,她不禁皱了皱眉,却知道这时候确实不宜太强硬。正准备想个其它的办法,她却忽然觉得背后传来了有人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回头一瞧,她登时喜出望外。来者只有五六个人,打头的一个身穿鹤氅,头戴金冠,脚踏重台履,腰悬宝剑,眉目之间透着一股勃勃英气,不是太平公主还有谁?
“张相公有严令?”虽然刚刚还在极远处,但太平公主耳力极好,此时朝上官婉儿略点了点头便越过了她,居高临下地扫视着那两个拦路的卫士。“张柬之不过是臣子,陛下是我的母亲,太子是我嫡亲兄长,凭什么这关键时刻我就进不得迎仙宫!至于婉儿……你若是拦了她,保管你今后吃不了兜着走!”
那卫士不曾料到继上官婉儿之后,竟是连太平公主也来了,一时间狼狈万分:“公主,此事某亦不能做主……”
“尔若敢再阻拦,这陛下钦赐的则天剑便先取你的狗头!”
这眨眼的功夫,凌波就只见太平公主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一剑削下了那卫士头上红缨。平时虽说她也常见太平公主往来于宫中,但似这种大发神威的光景却还是第一次看见。不得不说,那种不怒自威的架势实在是像极了女皇。
眼见这再拦下去可能要闹出大乱子,旁边的一个卫士连忙上来将同僚拉到了一旁,毕恭毕敬地让开了道路。凌波有意留在了最后头,这才走出去没几步远,她就听到一阵低语随风飘来。
“你傻了还是呆了,拦一下上官秉笔也就算了,这太平公主你也敢拦?太子将来登基,她就是长公主,张相公也不敢招惹!再说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都已经死了,内中大局已定,她们这两个女人难道还能翻天?”
听到了该听的,凌波便上前几步追上了上官婉儿,低声在她耳边说出了刚刚听到的。孰料她的声音虽然低沉,却不曾躲过太平公主。
“我道是婉儿你带了谁来,敢情是十七娘这个小丫头!别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话能对婉儿说的,也对我说明白了!”
凌波闻言哪敢隐瞒,赶紧道出了刚刚听到的话。一听说张昌宗兄弟已死,太平公主顿时畅快地大笑了起来,面上露出了一丝藏不住的戾气:“这两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也有今天!好,死得好!也不想想是谁给了他们荣华富贵,竟连我也敢污蔑!”
二张权势滔天之时,无人能撄其锋,也不知道折辱得罪了多少人,太平公主这个荐主也险些遭到反噬,这怨气已经不是一两天了。见上官婉儿也露出了一丝轻松,凌波倒是悄悄撇了撇嘴。
虽说张昌宗和张易之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们纵使有天大的胆子,却从不打宫中女人的主意,抑或是说不敢打女人的主意,所以和她没有半点交集。而从政治角度来说,因为她父母双亡,再没有兄弟姐妹,二张再怎么谋划也和她无关。
两个看似权势滔天的男人,说到底其实不过是女皇手掌心的两只可怜虫而已。
虽说天上的雪仍未停歇,天气亦是冰冷刺骨,但走近迎仙宫长生殿时,却能看到门口围着一大堆人。其中,一个被人簇拥在中间的中年人异常醒目。凌波刚刚认出那是太子李显,就只见对方也朝这边投来了目光,继而甩开众人匆匆奔下了台阶。
“三娘,婉儿,你们来得正好!母皇……这二张都死了,接下来她却半点不肯松口,这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凌波从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身后注视着这位犹如无头苍蝇一般的未来天子,不觉在心里嗤笑了一声,不禁为张柬之等人感到可怜。
无论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一个有主见的男人。当然,正因为有这样的男人,那些聪明的女人才有机可趁,不是么?
第五章 垂暮女皇亦难欺
天色大亮的时候,雪也已经停了。一轮红日高高挂在天空,却没能带来多少暖意。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在大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盖去了血迹,也盖去了无数凌乱的脚印。
迎仙宫中已经是一片新气象。随着张昌宗张易之兄弟的伏诛,里里外外的老面孔就没剩下几张,都是垂手低头的新人。当然,清洗远远还没有结束。天刚亮之后,袁恕己就匆匆去部署南衙兵,准备弹压可能到来的变故;桓彦范则前去捕拿二张余党;张柬之敬晖则负责联络其他臣子安排太子登基等种种事宜。
虽然一切几乎都在控制之下,但唯一一件没有完成的事,却让所有人都伤透了脑筋——没有玉玺,同时没有诏书。所有敢于向女皇直接提出这种要求的人,几乎都被骂了出来。如今还幸免于难留在长生殿里头的,也就只有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
当然,还有某个浑水摸鱼在旁边看热闹的人。
凌波饶有兴致地看着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轮番出马,用尽了浑身解数劝说女皇。然而,不得不说,她这位姑婆掌权柄那么多年,韧劲非同寻常,能驳就驳,不能驳的就沉默,竟是保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即使太平公主动之以情,上官婉儿晓之以理,亦没有让她有所退让。总之,至高无上的女皇仿佛就认准了一个道理。
“朕还是大周的天子,他们杀了张昌宗张易之兄弟也就罢了,朕只要还活着,就决不让位于太子!”
看看,这不是老小孩的执拗劲是什么?她实在不明白,大半辈子英明睿智的女皇到了晚年怎么会如是光景。这就算抵死了不传位不盖玉玺,最后大不了用一道矫诏,只要女皇一命呜呼,谁能质疑其中真假?毕竟,至高无上的女皇陛下已经整整八十二岁了。
八十二岁的年纪,再说先前一病天下皆知,这时候寿终正寝,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在劝说得口干舌燥依旧不见效果之后,太平公主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了,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虽说曾经是女皇最宠爱的女儿,但先是第一个夫婿被杀,接着又一次次地遭人构陷,纵使是坚强如她亦对母亲满肚子怨气。
她这一走,上官婉儿更是孤掌难鸣,她纵使多年草诏,却几乎不敢违逆女皇心意——唯一的一次忤旨,也以黥刑告终。这一次一脚站在女皇的对立面上,虽知必胜,她却仍有一种莫名的惊悸。
瞥见上官婉儿神色怔忡,凌波便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提醒道:“姑姑,还是先去外头歇息一下吧,我在这里帮你看着。”
一夜的提心吊胆,再加上刚刚这一通劳心劳力的劝说,上官婉儿亦是心力交瘁,犹豫了一会就答应了。瞅了一眼双目紧闭的女皇,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去。随着那脚步声渐渐消失,寝殿中变得静悄悄的,一丝动静也无。
凌波根本不曾费心去考虑劝说女皇的勾当。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亲生女儿和贴身心腹轮番上都没有效果的事,她凭什么自不量力?若是以为女皇失势就可以任由她为所欲为,那就实在太愚蠢了。于是,她*在一旁的锦凳上闭目养神,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了昨日跃马长街的情形。
那个懵懂的小子大约是外乡人,这要是换成别家骄纵千金,指不定这家伙就被奔马踏死了。只不过,那憨头憨脑的样子确实很好玩,比那些恨不得表现出十分机灵的家伙顺眼多了,和她去世的父亲倒有些相像……等等,好好的怎么把一个陌生小子和她老实巴交的父亲联系在了一起?真丢人!
“十七娘。”
耳边陡然响起的低沉呼唤让凌波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急忙睁开双眼。见榻上的女皇正在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她一时大讶。虽说她这个孤女算是在宫里被抚养长大的,但日理万机外加男宠无数的女皇基本上没空理会她。而今她分明一身宫人打扮,女皇病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居然还能记得她的名字,她该感到幸运,还是该感到惶恐?
于是,她垂目上前,用了一句四平八稳的话起头:“陛下有何吩咐?”
尽管躺在那里,看上去虚弱得仿佛连抬手都困难,但女皇的眼睛却完全没有任何混浊的色彩,犀利得一如昔日临朝时的光景。用那种直透人心的目光凝视了凌波许久,她方才笑了一声:“你和你父亲一点都不像。他是永远不会多说一句话的老实人,却没想到会有你这么聪敏的闺女。”
被人称赞聪敏是好事,但不是在眼下这个时间,眼下这个地点,眼下这个人物。即使凌波低垂目光,但那种威慑力却透过眼睑深深地刺了进来,让她原本预备好的回答全部泡汤。此时此刻,她只得恪守沉默是金的原则,干脆不说话了。
“你怎么不劝说朕传位于太子?这桩功劳应该足以让你下半辈子享不尽荣华富贵,你说是不是?”
荣华富贵也得有命去享受才行,和太平公主争功劳,她疯了么?再说了,她凭什么有这样的自信,可以说服这位执拗的老太太?凌波强忍住反唇相讥的冲动,言简意赅地答道:“此事陛下心中自有决断,我只是奉命守护陛下,不敢多语。”
“好,好!我还以为个个都是酒囊饭袋,想不到武家还有一个聪明人!看来就是我百年之后,武家人也不会死绝了!”
随着这一声冷哼,凌波只感到自己的手忽然被人拽住了。一慌之下她便想挣脱,那只干瘦的手竟是犹如铁箍似的紧紧箍住了她的手腕,她丝毫动弹不得。这时候,她终于无法再躲避那有如实质的眼神,女皇的两道目光仿佛顺着眼睛冲击到了最深处。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自忖这逼宫事件和她半点关联也没有,而上官婉儿的私心和她亦扯不上关系,因此在一瞬间的慌乱之后,她很快就坦然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终于被放开,紧跟着耳边便传来了一声疲惫的吩咐:“你出去,把太平公主和婉儿一起叫进来。”
这吩咐对凌波来说简直有如九天仙乐,因此她答应了一声便赶紧起身开溜。到了外间,她使劲推醒了上官婉儿,又命人去请太平公主,自己则另找地方去补觉。既然女皇松口,那么大局已定,接下来就没她什么事了。
第六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