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半晌,蓝兮消了冲动之气,还了一礼后恢复一贯温和口气:“季庄主可觉身体何处不妥?”
季凌云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摸摸腿道:“右腿膝骨断了。”
蓝兮略惊,“断了?”想到常欢先前要他帮忙他却不睬,原来季凌云竟是摔断了腿,一时暗生了些内疚之心,口气愈缓道:“那必得定骨将养才是,方才只顾救火,未及给你请个大夫,我现在去。”
季凌云忙留,“多谢蓝公子关心,不需劳你,今日与我在京城的朋友会面后,自有处养伤。”
“如何告知你朋友前来?”蓝兮话音未落,常欢刚巧雇完马车进屋来,顶着一头水气,径直走去季凌云身边,裹好毯子,再扶他单腿站起,这才与他对视了一眼,不高兴道:“不用告知,我送他!”季凌云跟着点头:“我可以坐马车去。”
蓝兮看见去“找朋友”的常欢又回来了,心里立刻一阵松快,语气便柔了几分道:“不可,季庄主膝骨受伤,禁不得震动,况且外面还在下雨,此时出房不宜。”
本是一句发自肺腑的关怀之语,听入常欢耳中却让她觉得师傅有些虚伪。明明厌烦季凌云,还能假意担心,前后简直判若两人。脑中一个恍惚,莫名想起那难忘的一夜,二人卿卿我我之时,自己全情投入,他醉得稀里糊涂,又带了几分真心?一时脸色更加难看,当着季凌云不好发作,便道:“既然师傅这么说了,季大哥还是在这里休息吧,这就差人去请大夫,我去找韩端。”
“不不!”季凌云摇头,“腿伤无碍,在此医治后还得过去云楼,不如现在就去。”
蓝兮看看表情烦躁的常欢,又看看坚决的季凌云,道:“好吧,我送你们去。”
常欢瞥了一眼窗外天色,咕哝道:“你跟着我,我也不去画院了。”
蓝兮无奈轻叹,走到季凌云身前转过身来,“我背你下去。”
“不劳蓝公子受累,我自己便可。”
“来吧。”
蓝兮背着季凌云下楼,常欢在一边扶着,看师傅下至一楼时额头隐渗细汗,心里又烦又乱,撅着个嘴一言不发,直觉越来越浓的猜疑揣测就要把自己逼疯。
待他们将季凌云车中放定,蓝兮掏出帕子抹抹额头,对常欢道:“上去吧,师傅赶车。”
常欢没动,反向后退了几步,离开马车退到了客栈檐下。蓝兮奇怪的跟了过去:“不走么?”
常欢怄着脸望了他一阵,开口道:“师傅有姓唐的朋友么?”
“唐?”蓝兮诧异于丫头突然的问题,诚实道:“没有。”
“一个姓唐的也不认识?”
“不认识。”
“你可敢发誓?”口气带了些幼稚的咄咄逼人。
“这…要发何誓?为师确实不识唐姓人。”
闷头想了一阵,蓝兮的朋友屈指可数,除了那个不招人喜欢的玄月外,便是“大侠”龙天了,几年来与自己都没有分开过,哪有陌生朋友是自己不知道的呢?若说真的没有,那墙后沙哑声音又到底是谁?既然师傅躲起来与他见面,定是有事不想让自己知道,谋计掳劫季凌云究竟有何目的?
拽了拽衣襟,常欢又道:“那姓谭的呢?”
蓝兮心中咯噔一下,季凌云果真与欢儿说了劫己之人的事情,否则她不会问出这样的话。不过似乎说得不太清楚,时唐时谭,看来她只在试探。定了定神,蓝兮淡道:“认识,你哥哥谭傲。”
常欢抽了口气,“呃…”顿在那里不知还能问些什么。哥哥那日急切下山,味鲜楼门口匆匆一瞥,直到今日也未再见人,难道……?常欢猛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哥哥去到万州不久,都不识韩端,又怎会认识季凌云?而师傅说出哥哥的名字又说得那样流畅自然,莫不是此谭非彼谭?想来想去愈觉纷乱,理不清头绪,便又挑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丢给蓝兮:
“师傅能否对我说实话。”
蓝兮一愣:“实话?”
“你为何讨厌季大哥?”常欢拧着眉,声音放低:“我知道一定有原因,几年前你就开始讨厌他了,你不让我与他说话,不让我与他来往,其实…我想听你话的,可有时巧遇碰面,我总不能无缘无故失了礼数,况且季大哥人也很好,朋友间偶有相聚,不是正常的么?”
蓝兮默然,心中隐有不好预感,事件频发,致使丫头的好奇心越来越强,那所谓的秘密怕是瞒不了她太久,自己苦心培养爱护了多年的她,这一颗清透干净的心又怎能让仇恨夺去?
半晌探手抚了抚常欢颊边发丝,轻道:“或许是师傅有时失礼了,师傅只是怕你过于轻信别人。”
常欢追问:“难道季大哥不是好人?”
蓝兮回头扫了一眼马车,叹了口气:“好人与坏人的区分,并不如说出口这般简单,有时看似好人的背地里却做了恶事,而看似坏人的却存着大善之心。”
“师傅的意思是…?”常欢有些泄气,师傅似乎在打太极。
“有些事情,师傅可能做对了,也可能做错了,但不管怎样…”蓝兮眼中涌出柔情,“欢儿,师傅只希望你不要承担太多责任、太多压力,能一直开心下去。”
常欢的心倏地一动,顾不上细究蓝兮话里的端倪,身心就先被暖意包融起来,一刻前还在为他寒心,一刻后听了他温柔话语便少了许多较劲的力气,虽余着怀疑,口气却明显软了下来,嘟囔道:“你说了半天还是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讨厌季大哥。”
蓝兮揽过她的肩膀,揽着她向马车走去,柔声道:“若师傅说,是怕你受骗,你怎样想?”
常欢顿住步子,隔着细密小雨望向蓝兮,“受骗?他骗我什么?”
蓝兮俊颜蒙了淡淡水意:“就当师傅过于担心罢,唔…”似难开口,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不想让你…不想让你与别的男子过从甚密。”
心岂止一动,简直就是擂鼓似的咚响起来,欣喜微微露出头来,常欢有些红脸,相处六载,这是第一遭听到师傅说这样直白的话,不想让她和别的男子来往,那意思便是只能和他在一起喽?他讨厌季凌云,难道是因为不喜他离自己太近?。
脑子迷糊了一气,追究谭唐之事和探询串通掳人真相的好奇便少了些,甚至情不自禁向蓝兮身边偎了偎,任他将自己托上了马车,不再言声。
蓝兮心里长叹了一口气,欢儿若再这样追问下去,自己很快就会招架不住。总想着让她多过些快乐日子,总觉得她年纪还轻,心思单纯,过早知仇绝非好事。刚才说了些什么自己很清楚,正是知道欢儿对他的情意,才出了个下下策,说出佻语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当然…话是真心的,只是身为人师的道德感,让他狠狠谴责了自己。
云楼前停车,差人通报一声。不多时就听楼里啼里啕通脚步奔出声音,六扇门同时大开,小厮婢女站了一堆,正中门处,白影飞出,以迅雷之势冲上马车,一掀帘子,两串晶莹珍珠扑簌落下,哀声唤道:“凌云…凌云…”
季凌云看着白衣绝色,微笑道:“还活着,莫哭了。”
待一堆人将季凌云抬进楼去,常欢站在门口感叹摇头:“两个好兄弟竟都躺进了云楼。”
蓝兮不解:“韩端如何躺在这里?”
常欢沉默了一阵,扯扯嘴角道:“为了探听季大哥消息,他被人伤了。”
蓝兮一怔,心道绝不可能是那人伤他,便问:“韩端武功出色,竟也被伤?会是何人所为?”
常欢瞥他一眼,迈步进楼,“出色又怎样,他性子太直,暗箭总是难防。”
蓝兮身形一滞,丫头这是…讽刺自己?
从见到季凌云的那一刻起,萧盈盈便化身笑泪美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忘了同师徒二人打个招呼,眼睛只盯住床上那人一瞬不离,看着大夫为季凌云固好腿骨告辞离去,立刻扑身上前关心道:“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季凌云苍白面上有了些光彩,轻笑摇头:“我好的很,你无需担心。”
“你想吃点什么?”
“不想吃。”
“想喝点什么?”
“不想喝。”
上下打量两遭,又道:“我给你擦擦身?”
“盈盈!我真的没事。”
美人娥眉蹙起,哀怨道:“怎会没事,你都瘦脱了形!”倏尔又咬牙切齿,“是谁?是谁这样对待你!我让萧倾城去杀了他!”
话一出口立刻捂住嘴,惊慌的看着季凌云,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提他的名字。”神色之慌张,动作之夸张,毫不掩饰的奔放情感让常欢乍舌不已,除了第一次见到美人时觉得她有十分优雅之气外,再见至三见,她的表现真是让人不得不拍手称奇!
季凌云瞟了一眼站在桌旁目瞪口呆看着美人表演的师徒二人,无奈低道:“莫让蓝公子看笑话了,韩端呢?怎么不见他人?”
萧盈盈回望屋中无小厮奴婢,对常欢扬脸:“我不放心凌云,常欢你替我去叫,韩端还在那屋。”
“噢。”常欢看看蓝兮,他似乎也被萧美人刺激到了,表情略有些木衲。轻笑一声,常欢出门左拐,虽每屋门扇几乎一样,可她却没认错,径直到了那屋子的门前,只因昨日这处带给她那剧烈的精神冲击怎么也不会忘掉。
敲了敲门,没有回音,常欢道:“韩端!我进来喽?”没人答应。“吱呀”一声她轻轻推开了门,只踏进一步,就看到了立在窗前的黑色背影。
“韩端?”常欢低唤,那人不理。
走到他身边,常欢歪着脑袋瞅他,头发束的整齐,黑衣干净利索,朗眉星目,俊美依旧,表情仍是一贯的万年寒冰,昨日种种仿佛一场梦境,在他身上再寻不到半点痕迹。
常欢嘿嘿笑了:“你知不知道季大哥回来了?”
无声。
“救火的时候他从楼上坠下,我师傅把他拖出来的,不过是我先发现他的。”
无声。
“他摔断了一条腿,除了瘦些,没有别的毛病,你可以放心了。”
无声。
“让我来喊你过去,肯定是有好多悄悄话要告诉你,我们一起过去吧?”
无声。
“韩端?韩端?”常欢连唤几声,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举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眼皮都不动一下。
“你的兄弟回来了,你都不去看看他?”常欢面对这个万年冰山没有一点办法,昨天至少还肯跟自己说几句话,今天竟就将嘴彻底缝住了。
两人默默站在窗前,窗外是一片小树林,春雨还在下,树上的叶子鲜翠欲滴,林中有一个打了油伞的老人弯腰刨地,将一棵棵野菜扒拉进小筐里。良久无语,常欢微微叹了声气,侧身道:“你这样会让季大哥很担心。”
他仍不作声,常欢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也很担心。”
韩端倏地向左边闪了一步,避掉常欢的手,眼中有些恐慌。常欢忙道:“你瞧我又忘了,不拽你了,绝对不拽了。”说着“啪”地打了下自己的手,“我真是没记性!”
韩端垂下浓黑睫毛,哑声低道:“不…不是你的错,是我。。。我。。。脏。”
常欢打了个冷战,呆望着韩端,呐然道:“你在胡说什么?”
“说…说我的事给你听。”韩端闭上眼睛,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抖得厉害,常欢想起昨日被撵后要他补偿的话,原来他当真记住了,便不再作声。
韩端面部寒冰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