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即又停住脚步,看到一辆咬着一辆的豪华轿车大队高速度地从面前驰过。嗡———一辆皇冠———嗡———一辆奔驰———嗡———一辆奥迪———嗡———一辆尼桑———嗡———一辆红旗———五颜六色的车子像闪电一样从他眼前飞过,逼得他连思索的时间都没有。汽车轮子卷起的旋风强烈地吸引着他,灼热的气流里充斥着燃烧沥青的味道和烤煳橡胶的味道,还有燃烧不尽的汽油味道,熏得他头晕恶心。每驰过一辆车他就感到自己被刮掉一层皮,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张单薄的纸,怎么也立不稳,怎么也挺不直,时而弯向前,时而弓向后;在灼热的废气流中噼噼啪啪地抖索着。车辆甩起的黑沙子像密集的子弹打在纸上。他感到自己如纸的身体随时都有可能被吸引到车轮下,被碾成团儿,被搓成卷儿。越是这样想着身体薄如一张白纸的感觉愈是强烈,愈是感到站不稳立不直,脚下没有一点根基,地球没有一点吸引力。他特别想找点东西扶一下,一棵树,一堵墙,一个人的肩膀,甚至是一棵比较粗壮的草。但是他眼前只有飞驰的豪华轿车洪流。嗡———一团绿———嗡———一团红———嗡———一团黑———嗡———一团蓝———嗡嗡嗡嗡嗡嗡嗡,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彩缤纷颜色,由一股股黑白气流连缀着,变成了一条令人齿寒的恶龙,甭说走,只怕插翅也难飞越它。
强烈的阳光照耀在贼亮的、快速移动的车壳上,反射出一束束锐利的光芒,刺着他的眼睛刺着他的身体,使他的眼睛瞎了,使他如纸的躯体上千疮百孔。他感到汗水泡软了纸片,随时都会瘫倒,似乎连一秒钟也支持不下去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闭上眼睛身体更加轻飘飘了。彩色的车龙此时仿佛在围绕着自己团团旋转,彩色的气流团团旋转,那张纸———他的身体在车流与气流中的巨大漩涡里扭曲成一股细绳,扭呀扭,愈扭愈热,终于扭断,终于燃烧,变成一股蒸气,变成一缕白烟。大学中文系教师王三哀鸣着:“我蒸发了!我燃烧了!”
幽默与趣味(2)
后来他感到自己的思想已经脱离躯壳,而躯壳则变成一坨半干的牛粪,紧贴在马路中央的一根斑马线上。他的思想漂忽在车流上空三米处,同样团团旋转着,俯视着旋转的车、旋转的气体。旋转的车与旋转的气体混成一个旋转的光环,没有一处破绽,要想突破比登天还难。
他的思想在半空中突然想起了一个简短的故事:说一个小孩子在田野里打死了一条小蛇,一群大蛇发现了,便追小孩,小孩跑回家,对妈妈说了危险,妈妈急中生智,将孩子倒扣在一口大缸里。蛇群追进家门,围着大缸转了几圈,便爬走了。小孩的妈妈揭开大缸一看,发现孩子已变成一堆枯骨。
他甚至已经看到自己的躯体变成了一堆白骨,绝望和恐惧使他大叫了一声。他的屁股沉重地跌在了马路上。这一跌竟使那些幻觉消失了,但真实的情景———那条飞驰着的豪华车龙,也足以让他胆战心惊了。
终于过去了一辆殿后的大轿车,绿灯亮起,积压良久的行人像潮水一样从他对面涌过来。他发现自己狼狈地坐在马路上,慌忙站起来,双腿抖得难以自持。他感到大腿间湿漉漉的,一时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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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脑子里迷迷糊糊,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站在马路中央,抬头前望,发现那位适才对着自己招过手的黑面警察还在对着自己招手。警察的脸上,似乎挂着一层溶化沥青似的微笑,这使得王三灼热的精神凉爽起来,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向警察走去。
他的腿一移动,就像从水里突然把脑袋伸出来一样,巨雷般的吼叫与嘈杂的喧闹声猛然地闯进他的耳鼓,他听到那位警察喊叫:
“戴眼镜的,过来!”
他像一只猴子一样在人的躯体间钻动着,终于站在了黑面警察对面。警察腰里悬挂着一根长及腿弯的像咽喉管子一样形状的黑色警棍。在相当于盲肠的部位上,还悬挂着一个赭红色的皮革枪套。站在警察面前的感觉竟然跟站在妻子面前的感觉有类似之处,于是,他就像惯常对付妻子一样,傻乎乎地笑起来。黑面警察伸出手,捏住了大学教师长长的蒜锤子形状的下巴,把他的傻笑撕裂了。
下巴上的痛苦使他立即意识到警察与妻子的鲜明区别,他感到警察的手像铁钳一样坚硬。
警察把他捏到岗楼后边,一棵叶片肥大的法国梧桐树下,松了手,愤怒地问:
“你是不是活够了!”
他非常真诚地回答:“没有,还没有,我想把我的儿子抚养成|人后再死。”
警察很可能把大学教师这真诚的回答错认为是玩世不恭,是对自己的嘲弄,所以,他半握着拳头,在王三的肩头上轻轻地砸了一下,便砸得王三身体倾斜,龇牙咧嘴,语调里带出哭腔来:“真的呀,我没说假话,我现在真不想死,到国庆节时我才满四十岁,我儿子刚六岁,我怎么能死呢?”
警察脸上表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悻悻地问:
“既然不想死,为什么闯红灯?”
“我老婆赶我去买拖把……”
“我没问你老婆!”
“她原先是排球队员,现在是业余体校的教练……”
“我问你为什么闯红灯!”警察几乎是怒吼了。
“我……我色盲……”大学教师狡猾地撒了谎。
“你是干什么的?”警察问。
“我是大学教师,教古典文学的,我正在家写书,我老婆拍了我一掌,我一起身,把墨水瓶闯翻了,我老婆……”
“你老婆揍了你一顿,然后赶你出来买拖把!”警察打断他的话头,嘲讽道,“买回拖把你还要擦地板,对不对?”
“对,”他说,“希望你不要罚我的款。”
警察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去去去,看不清红绿灯,跟着别人走!”
他毕敬毕恭地对着警察鞠了一躬,警察已经转过身去。他胆怯地扯了一下警察的衣角,警察迅速转回身来,严厉地问:
“你想干什么?”
他又鞠了一躬,怯怯地问:“我可以走了吗?”
警察笑得像哭一样,大声地、但充满同情心地说:
“难道还要我把你背到马路对面去吗?!”
他连连点头哈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能过去,我自己能过去。”
警察又说:“真是个宝贝!”说完就像逃避蛇蝎般匆匆走了。他目送着警察走远,心里洋溢着胜利感、自豪感和对这个同情自己的高大警察的满腔感激,转身回到马路边。
幽默与趣味(3)
他又站在人行横道的边缘了,那些白色的斑马线似乎是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障碍,横在他的面前。他注视着路对面的信号灯,果然就分不清红绿了。难道撒了一个谎就真的成了色盲?他揉着眼睛,安慰着自己:可能是阳光把眼睛刺激麻痹了,暂分不清红绿;或者是信号灯失灵了;或者是停了电;不可能是警察睡了觉,因为这儿的信号灯是自动控制,岗楼里没有人。他左盼右顾着,发现路上没有车辆后,又随即发现一个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大腿修长的、腰细如马蜂的、戴着米黄|色草帽的、皮肤很白嫩的、臀部很发达很诱人的———有些大学生甚至把‘臀’字读成‘殿’字,他鄙夷地想———穿着高跟皮凉鞋、肉色连腚丝袜的、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身体一耸一耸———尽管我没看到她的正面,但她一定很美丽———的美丽姑娘,尾巴一样的头发撅儿撅儿在脑后的美丽姑娘,大摇大摆地迈着小碎步儿,“咯噔咯噔”地从他的身旁走进了斑马线里。他想起了黑面警察的教导“看不清红绿灯,可以跟着行人走”。我可不是追姑娘!他急匆匆地追着那唤起他心中若干非分之想的粉红姑娘跑进了斑马线。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在他的耳畔响起,他一侧脸,看到一辆紫红色的“桑塔纳”牌轿车停在离他身体只有半米远的地方。他的头“嗡”地炸响,他感到自己的头在一秒钟的光景里像只气球一样膨胀起来,飘飘冉冉欲拔颈升腾而去,脑子里一片空白。车辆与路面急剧摩擦冒出的黑烟和焦煳的橡胶臭气飘到他的眼前。他感到这尖厉的刹车声像一把利刃把自己的思想划破了。他看到车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穿黑西服、留着寸头的精壮司机从车里钻出来。他本能地向后退着,退着。脸色苍白的司机向前逼着,逼着。他看到司机的步伐凌乱,身体有些摇晃。他的脚后跟碰到马路牙子上,腿弯子一打软,顺势就瘫坐在马路上了。司机伸出手,揪住了他的衬衣领子,把他提了起来。他感到脖子勒住了,呼吸不畅。司机的手痉挛着,猛地往前一推,他一屁股跌在水泥墩子铺成的人行道上,尾骨一阵尖锐的痛楚,一直上升到脖颈。他看到司机咬牙切齿地说:
“他妈的,今日要是压死你,怨谁?”
王三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哭着说:“师傅,好师傅,怨我,怨我,压死我活该,活该!”
司机长出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看了王三一分钟,然后,走回到他的车边,钻进汽车,缓缓地把车开走了。王三满怀悲哀地目送着紫红轿车,发现它跑得很慢,好像一条挨了沉重打击的狗。
王三从人行道上爬起来,找了一棵法国梧桐当靠山,先是站着,后来背沿着树往下滑,慢慢地就坐在树根上了。他身上冷汗淋漓,畏畏缩缩地去看那斑马线,一看到那两道乌黑的轮胎擦痕,他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全身抽搐起来。他深刻地体会到了:真正的恐怖不是死,而是死里逃生后的后怕。他想方才要是司机的反应稍微慢一点,自己就葬身车轮之下了。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血肉模糊的尸体,挤出的肠子,涂在斑马线上的脑浆。他眼泪又一次涌出来。恐怖与自卑一起折磨着他。我怎么这样笨?我怎么这般窝囊?他想,这个大城市太可怕了。苏北一望无际的原野出现在他的眼前,那平坦的乡间土路上,行走着悠闲的黄牛,田野里风动着碧绿的稼禾,弯曲的河道里缓慢流动着清明的水,水边生长着茂密的芦苇,鸟儿鸣叫,牧歌响亮。他想起了昨天写过的条目《闲适》:闲适是一种恬适、雅静的诗歌风格。追求舒适、闲静,原是古代封建文人的一种生活情绪,是统治阶级享乐主义的一种表现形式,带有明显的阶级烙印。他想这样的解释纯属胡说八道。他准备回家后立即重写《闲适》条目。又有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大男孩骑着自行车从斑马线上横穿过去,来往的汽车都为他们减速。他开始痛恨自己,勇气缓慢地生长起来。你是堂堂的大学教师,在这个城市里有正式的户口,你是这城市的一个光明正大的市民,难道连条马路都过不去吗?他站起来,四下里望望,并没发现有谁在注意自己。他拍拍裤子上的土,整整衣服,挺起胸膛,他下决心像那粉红姑娘一样,大摇大摆地横穿斑马路,他鼓励着自己,你没有任何理由自卑!你一定能安全地穿过马路!不是人怕汽车,而是汽车怕人。
他第三次站在人行横道的边缘上,那两道乌黑的擦痕又一次让他的脑袋膨胀,刚刚鼓舞起来的勇气又差不多消耗殆尽了。他想:索性回家去吧,对妻子撒个谎,就说杂货店里的拖把卖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