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象一丝透过竹篱的风,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共工和铁虎卫之间,手里托着一个青色的酒坛,另一只手中缠着她漫漫的青丝,长可盈丈,娓娓的拂在她自己脚边。背后是共工猛兽一样的喘息声,面前三个战士逼发着强烈的罡气,魑魅轻轻举起了酒坛。
酒坛唰的一声腾起在空中,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凝聚了,酒坛静止在少女的面前,魑魅缓缓的抬起眼睛看那三个惊慌的铁虎卫——铁虎卫们不是傻瓜,魑魅身上强烈可怖的妖气象无数冰针一样刺入了他们全身每一个毛孔。那根青丝悠悠的浮了起来,随着魑魅纤纤的五指挥动,发丝魅影般灵动,在空中兜卷出无数的圈子套住了酒坛。
而后魑魅抽动了发丝,酒坛被纠缠的发丝齐刷刷的割成了破碎的陶片,每一个割口都平整如刀痕,可是世间又怎么有割陶的刀?
陶片纷纷落地的时候,士兵乙小声说:“是千年老妖……我们现在还是晕倒吧。”
丙说:“不要骂老妖,你找死啊?”
“你现在在哪里?”乙左右看了一圈。
“就躺在你脚下面,妖气吓人,我一忍不住就腿脚发软,现在还是装孙子算了。”
乙说:“那丁你呢?”
丁说:“我本来还想着为大王多尽点忠的,谁知道有人在我屁股后面踢了一脚,我现在也躺下了。”
乙说:“敢情就我躺得慢啊?大难临头各自飞,真不够兄弟。”
蚩尤说:“不慢,我现在也给你一脚。”
乙如愿以偿的被身后一只黑脚踢得趴倒在地,还听见丁哼了一声说:“别污蔑我啊,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我跟你可是清清白白的……”
“来晚了!现在不害怕了么?”魑魅哼哼的瞪着蚩尤。
“踩!你晕倒我也踩!”蚩尤狠狠的踩了铁虎卫们几脚,忽然安静起来。
“其实,我现在很害怕,”蚩尤漫无目的的看着地面,说话的声音很细微却很清晰,“上次打架的时候我也很害怕。我们在涿鹿是质子,救了魍魉也许会给当作妖邪抓起来,上次是侥幸逃过去了。这次打了铁虎卫,应该没有什么机会逃过去吧?”
“是不是没有机会了?”蚩尤轻声叹息着。
“你是妖精,无论做了什么都可以跑进树林,我却不能逃跑,我们神农部的百万族人还在九黎。我必须担心明天我会在哪里,无论如何都不能跑到树林里去,”蚩尤咧开嘴无声的笑笑,“其实……谁不想自由自在的啊?”
“那你为什么还要冲出来?”魑魅觉得眼前这个蚩尤象是第一次见到。
“我不知道啊,自从三年前你问我,我一直想到现在,”蚩尤笑,“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
“英雄,”躺在地下的士兵乙拉了拉蚩尤的腿,“你踩也踩过了,踢也踢够了,放我们回去吧。”
“呸!你怎么知道我踩够了?我的心思是轻易给别人看出来的?偏要再踩……”
“其实我是关心英雄你的声誉,在各位大家闺秀的面前踩一个手无寸铁的孤弱小兵显得多么残忍而且缺乏人性啊。”
“那样啊,”蚩尤忽然满脸绽开了笑容,不怀好意的蹲下身来瞅着士兵乙。
“英雄你不要笑了,笑得我很恐惧,我们也是奉了军令嘛。此事犹如逼良为娼,我们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英雄你就网开一面喽。”士兵乙显然是多年老兵,脸色苍白的组织着说辞,看起来很诚恳的样子。
“那我现在放你回营,你该怎么说呢?”
“当然是我们忘记了回营的路所以耽搁了。”
“你用不用脑子啊?你从军多少年了还不记得路?你以为你是路痴,其他人也都是路痴么?”
“那不如酗酒闹事吧。”
“有点道理,这才象实话。将军为什么会被打晕呢?”
“那还用问?他自己放债赌钱,激起民愤,在赌场里仗着军威出老千,所以被打晕了,这样还是比较合理的吧?”
“那你们怎么也都受伤了?”
“我们不知好歹啊,我们非要去庇护将军帮他打架,谁知道对方人多势众。”
“可是将军要是说的和你不一样怎么办?”
“英雄您看我这么勇敢都老实招供了,就我们将军那点胆子,我对他晓以利害,他怎么会撒谎说原本是出来捉拿叛逆呢?”
“我真佩服你,你到底是怎么在铁虎卫中混了那么多年的?”
“阳刚如山,阴柔如水,随势而变。英雄你刚才不都看见了么……”
“基本上差不多了,”蚩尤微笑的搓着手站起身来说,“魑魅你再吓吓他们。”
可怕的妖瘴术从魑魅的身边腾空升起,犹如一面接天的青旗,直接透过屋顶升入了天空。妖瘴中的魑魅柔和的笑着,动人的声音惑人心魄,而同时,妖瘴中分明有十万狂魔纵声狂笑,磨砺着吮血的长牙。
“要是回去撒谎……我保证你万魔噬心,永远沦陷黄泉深处,”魑魅娇声的笑,“妖魔早就饿了。”
“这次换词儿了,”风伯小声对云锦说。
“自从她天天躲在学舍外面听夫子授文,好象这类词儿说起来是越来越有压迫感了。”
“云锦你要是害怕可以靠在我肩膀上啊。”风伯诚恳的说。
“不用了,你别挡着我的眼睛嘛,我还要看热闹呢。”
就在这个皆大欢喜的时候,云锦的脸上忽然失去了人色。
“快闪开!”看似柔弱的公主不顾一切的扑向了魑魅,用身体遮挡在魑魅的前面,“神将!”
这群人中,雨师的雨魂,风伯的风魂,以及蚩尤的勇气和魑魅的妖气,都没有云锦来得敏锐。云锦的魂天生就比别人都要敏锐,洞察着周围一点一滴的自然气息变化。
魑魅终于感觉到了,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感觉到如此逼人的纯阳罡气,虽然没有刑天那样霸道而狂暴,可是依然如漫山风雨一样压破了她的妖瘴,一直把她包裹在其中。数百年来无可匹敌的妖瘴术被轻易摧成碎片,只有先天的“纯阳天罡”。魑魅觉得一股爆炸一样的力量在身体里流动,她猛的咬开舌尖吐出了鲜血,血将纯阳的罡气带了出去,落地就开始沸腾。
这还是云锦用她的人身为魑魅阻挡的结果。
妖精满面苍凉的摔倒在地上,这莫非是逞一时之勇的结果?也许蚩尤是对的,想勇敢,就要先不怕死,可是人人都是怕死的,妖精也不例外。
“大鸿……”魑魅颤抖着说出了这个名字。
神将大鸿的神器“赤炎刀”正架在共工的脖子上。
周围,魑魅已经被阳罡彻底击溃,而云锦和风伯也被这股纯阳的气焰压制着摔倒在地上。
“原来你的神器不叫做风雪神刀,是纯阳的……”共工点了点头说,“下次要改一改了。”
“早该改了!”大鸿翻过刀背劈向了共工的脸,“叛逆!”
共工抬手将铜剑封住了自己的面孔,可是只有嚓的一声,赤炎刀的刀背竟然将铜剑劈成了两半,又劈中了共工的脸。共工象一片秋天的树叶那样摔倒在大鸿脚下,他苦笑了一声:“下次大战黄帝要小心你。”
“恩?你在这里干什么?”大鸿忽然发现了背后的蚩尤,“你应该全身无力的瘫倒在地上的啊!在我阳罡之下,怎么还有人能站着?”
“不知道,”蚩尤摇了摇头,“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有意思!”大鸿忽然从身边摸出了龟甲和刻刀,“真是万里挑一的例子,要好好研究。那么先说说我放出阳罡的时候你全身是什么感觉?酸胀?还是全身颤抖?有没有头部发麻的现象?”
“没有,什么都没有,”蚩尤往后跳了一步,“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说?那只好带回去拷问了,”大鸿惋惜的叹了口气,“可惜你的同伙没那么好运气了。你等身为质子,千里而来,为的是联络五部以献诚意。可是你们不但勾结妖邪,而且在涿鹿为非做歹,更庇护共工这个狂徒,其心可诛。既然如此,我也不用犹豫了……”
“将军,毕竟是三部的质子,那共工好歹也曾是共工部的质子,难道不禀报大王?”身后的士兵小声提醒。
“我有分寸,”大鸿脸上的所有神情忽然都消失了,只有霜雪般的冷漠,“除了神农部的蚩尤,其他一律就地处死!”
赤炎刀火红的刀刃照亮了地下众人苍白的脸色。
原本侧身遮挡着云锦的风伯也不由的全身瘫软下去,魑魅的脸上掠过一丝惨然,共工象一个疯子一样嘿嘿的笑着,眼睛里泛起浓重的灰色。只有云锦的脸,是苍白的漠然,而她的眼睛,依然象千年古镜,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清澈。
“杀!”大鸿喝道。
杀……
蚩尤呆呆的看着墙壁上被大鸿冲破的洞口,外面是深夜和白雪。
一瞬间的无力后是一刹那的火花,冥冥中似乎又看见了那双锋利如犀角的眼睛,那双眼睛到底在说什么。同样是在一个人说“杀”的时候,被杀的那人淬砺的眼睛闪亮着,至死都有一种东西在那眼睛里闪烁。
这些碎片一样的记忆让蚩尤觉得那场往事深得看不见底,到底是谁的英勇和谁的荣誉,谁的屈辱和谁的悲哀。
明知道失败为什么要战斗?为什么要愤怒的失败到最后一刻?
这些记忆象火花一闪,蚩尤全身掠过了一阵酷寒。
他手边摸到的是将军落下的战斧,他腾空而起,在空中同样喝道:“杀!”
那两个杀字在空中对击如千军对垒,沙场决胜,蚩尤这一刻拙劣的身法竟然比刑天飞跃高台的英姿更加雄伟。大鸿觉得有一种不知名的气息压迫在自己头顶,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见了龙,飞天的龙。可是当他看清那可笑的身法,又觉得自己是眼睛出错了。
无论如何,大鸿退了一步,他那时候只希望能退一步,闪开那种气息。
一人站立在那里,仿佛对阵千军。
魑魅焦急的喊着:“蚩尤你回来,你疯了么?”
云锦的眼睛里忽然闪烁着一种慑人的光华。
风伯在心里悄悄说:“其实有时候他真的是比我胆大。”
共工无声的笑着舔了舔嘴唇。
面对虎视耽耽的众军,蚩尤打了个哆嗦,顽强的站稳的脚步:“将军,何苦逼我们上死路呢?”
“房子塌啦!”士兵们喊了起来。
不知道为了什么,酒坊的整个木屋忽然倒塌,大梁椽子和茅草噼里啪啦的从天而降。大鸿及时的挥舞赤炎劈飞了头顶的几根木头,而在众军却没有那么好的身手,随着一阵哀号倒在茅草和木头堆里。
最可怜的蚩尤少君被大梁端端正正的砸在了脑门上,虽然是最轻的桐木。
狂魔的同党们刚刚充满的焦急和赞叹就被这场横祸打断了,刚刚崛起的英雄在和敌人英武对敌的时候被倒塌的房屋砸翻在地,这恐怕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
“反正都是死,”茅草下的魑魅轻轻的对自己说,“终于又看见他勇敢一次也好……”
就在众军和质子妖怪们从茅草中探出头来的刹那,四周的一切好象都被封冻了,从战刀到目光,从目光到心灵。
两个人静静的对峙在倒塌的废墟中,大鸿的赤炎迟疑的停留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