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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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像-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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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铁锤黑星和妩媛婆婆都上了年纪,拜堂、入洞房只是个形式。盖头早早就掀去了,一对老新人喜笑颜开,逐席敬酒。伴郎是搔耳,伴娘是,两人一老一小,一个状似黑塔,一个形如茉莉,反差极大。他们随在铁锤黑星和妩媛婆婆左右,这四人的组合十分奇特,席间引得笑声不断。铁锤将军军令严格,平时一律禁酒,所以机会难得,众人饮得开怀。铁锤将军成亲之时,因为我误了时辰,仓仓促促,未能尽兴。又兼铁锤将军和我的身份,仪式庄重有余,却热烈不足。这回却不同,大家随意畅饮,戏耍取笑,荤素夹杂,无所顾忌。这顿饭从中午吃到日落,大家意犹未尽。
  铁锤黑星和妩媛婆婆喝得红头涨脸,脚步蹒跚,但他们仍坚持敬酒。很多将士已呈醉态,可还在推杯换盏。安提诺醉眼朦胧,中间去了三次茅厕,回来还喝,满嘴话语,可谁也听不懂。长猿狼喜好嬉闹,两人勾肩搭背,他说什么就跟着学着样叫,听上去就像是两只异乡相遇的狼在交换旅途上的见闻。
  这边,弦音突然停杯对搔耳说:
  〃这伴郎不该你当。〃
  搔耳问:
  〃那该谁当?〃
  弦音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铁锤将军的义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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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他当。他俩才是一对。〃
  义子和同时羞红了脸。
  搔耳一拍大腿说:
  〃可不是,我说我怎么站在这儿这么别扭呢!〃
  长猿狼喊道:
  〃嗨,快过来!〃
  搔耳和长猿狼说着就去拉铁锤将军的义子。义子想挣脱他俩的手,却被抓了个结实,一下便提到了面前。
  搔耳用手按着他的肩膀说:
  〃他俩还真是一对儿!〃
  弦音说:
  〃今天也一块儿拜了算了!〃
  用袖子遮了脸,推开弦音的手跑开了,可没跑几步便被弦音逮回来,又按到了一起。
  弦音说:
  〃请公主发个话,让他们拜堂吧!〃
  我说:
  〃我们可是要嫁将来的铁锤将军的。他有这个宏愿吗?〃
  铁锤黑星说:
  〃嗨,你有没有?〃
  义子说:
  〃有!〃
  搔耳说:
  〃看看,那还犹豫什么?拜吧!〃
  青琴看着,笑着兀自饮了一杯。石匠和么虎都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铁锤将军的义子和两人不敢互看,头低得不能再低,仍在挣扎。
  铁锤将军说:
  〃他们还是娃娃,放了他们吧。若是天定姻缘,将来再拜不迟。〃
  搔耳和弦音这才撒了手,两个小家伙飞也似的逃走了。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妩媛婆婆肚子上,差点把她撞倒。众人哄笑。铁锤将军向石匠敬酒,两人对饮。
  妩媛婆婆说:
  〃这小丫头,你的日子早着呢,这么起兴!把我都撞得站不住脚了。〃
  我说:
  〃是你晕了,自己站不住了。〃


  妩媛婆婆说:
  〃我能站得住,你看我走得多稳!〃
  她拿着两盏酒走过来,边走边晃,若不是铁锤黑星扶着早摔在地上了。她一把推开铁锤黑星,坚持自己走。她左摇摇,右摆摆,进三步退一步,已然醉了。
  〃看我走得多稳,看我走得多稳!〃
  我说:
  〃好,我弹奏一曲,若是一曲终了你还没倒就算你走得稳!〃
  取琴过来。我将杯内的酒饮了,开始弹奏。我弹的是一首《步步娇》,曲风诙谐,节奏明快。一会儿我就变乱了妩媛婆婆的脚步,她开始前仰后合,找不到方向。我越弹越快,她脚步紧踏,不知不觉开始原地打转。
  众人盯着妩媛婆婆,笑声一片。
  石匠的目光与众人的方向完全不同,他在盯着我,不是我的琴,而是我的脸。我的脸上立时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灼痛,琴声突然失去了原有的节律。
  而妩媛婆婆却站稳了脚步,冲我抬脸道:
  〃看,我站住了,我走得多稳!你弹多快,我就能走多快!〃
  我取下发插,任头发披散开来。头发遮住了我的脸,却遮不住他的目光。那目光像太阳穿过密林,无论怎么奔跑都逃不过它的追捕。
  我命令:
  〃倒酒!〃
  斟了满满一杯。我举杯,众人也举杯。铁锤将军和石匠在附耳低语,我向他们致意。所有举杯的都一饮而尽,妩媛婆婆也饮了一杯,挑战似的看我。
  〃我没醉,我还能喝。看我走得多稳!〃
  琴声起。
  这次我有意变换了节奏,时而轻抹慢捻,时而快如疾风,多用奇正之法,不依常理。我的头发飞扬起来了,不是向后,而是向上。随着我的琴声,很多人都站起来了。
失火(2)
  我的头发每一根都在向上飞扬,铁锤将军和石匠也站起来了。
  是解琴的,弦音是解琴的,铁锤将军也是解琴的,石匠更应该解琴。每次看他的脸,我都把他当成少昊的再生,尤其是他现在看我的目光,那么难以抗拒,完全不是来自尘世中人的目光。想那穹桑氏少昊,其母为皇娥,父为白帝之子……即太白之精,降乎西海之滨,与皇娥燕戏,游漾忘归。岸有穹桑奇树,直上千寻,叶红椹紫,万岁一实,食之后天而老。白帝子与皇娥并坐穹桑树下,抚桐峰紫瑟,奏便娟之乐,皇娥倚瑟而轻歌,白帝子答歌,是何等的景象!
  铁锤将军双眼紧闭,石匠的目光开始迷乱。我每日的所思只有我知道,我每日的焦渴只有我知道,我的大愿只有我知道!他们都不懂我的心,既然不懂我的心,又何以懂我的琴!
  我对眼前的景物视而不见,完全追赶我内心的狂澜。在那里有一个影像,好似一只海鸟在湖面上飞翔,时而俯冲,时而拉升。转而又化作一只赤豹在莽林里突奔,时而四肢着地,时而腾空而起。最后,我看见我化作原野上的一朵野花,慢慢地在风中盛开,无忧无虑地摇曳着,摇曳着。
  有人摔倒了。
  不止一个,而是很多。首先是妩媛婆婆,接着是想去扶她的铁锤黑星,然后是长猿狼,再后便是搔耳、弦音、么虎和那些豪饮的军士。他们像被风吹倒的蜡烛,接连倒下,黑压压的一片。倒,都给我倒下去。又倒了一批人,就剩下铁锤将军和石匠了。倒,再倒一个,我只要再倒一个,最后站立不倒的便是真正的铁锤将军!
  琴弦渐静。
  我的手指停在半空。
  琴的尾音仍在我的指甲上颤动。
  铁锤将军和石匠相互搀着,身体摇晃不止。他们的脸离得很近,倒下的人都看着他们。他们就像狂风中的两棵树,一棵是另一棵的支撑,彼此相依,互为平衡。
  我将空中飘舞的头发接住,对他俩说:

()
  〃倒!〃
  他俩强撑着,各踏出一只脚,另一只手也抱在了一起,就是不倒。
  我向他们吹出一口气,口中道:
  〃倒!〃
  两人同时轰然倒地。此时,琴声完全止息。
  头发可以挡住我的脸,却挡不住我眼里流下的泪。同时,一丝一毫都不差,他们什么都一样!我背过身不看他们,抹去泪花,把长发拢好,将发插重新插上。众人瘫在地上,筋骨酥软,一时还难以起身,口中称奇,莫不拜服。
  铁锤将军问:
  〃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我说:
  〃尚未命名。〃
  石匠说:
  〃我看见紫薇星在逆行。〃
  么虎说:
  〃我看见一只白虎乘着烈焰在云中奔走。〃
  铁锤黑星说:
  〃我听见了深山里女巫的魔咒。〃
  弦音说:
  〃以商代角,以宫代徵,以羽代商,五音皆乱。〃
  搔耳说:
  〃天上的星,像一个个铁锤,往下摔,都砸在我身上了,一个也没躲过去。〃
  铁锤将军问:
  〃这到底是什么曲子?〃
  我说:
  〃就叫五音逆行紫薇魔咒曲吧。〃
  众人都道:
  〃好一个魔咒曲!〃
  席上的人和地上的人东倒西歪地大笑着。人们扶正歪斜的几案,整理衣冠,坐稳身形,继续添酒。
  正在这时,突然两个军士神色慌张地冲进来,高声嚷道:
  〃不好了,失火了!〃
  〃失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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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火的地点是铁锤将军府。烟雾升腾,一间房子在往外冒烟。但距离太远,分不清是哪一间。
  我一出门便闻到空中一种焦糊的气味。人声嘈杂,人们沿着城墙向主城方向跑去。由于很多人已醉,再加上刚才我鼓琴的缘故,都无法跑快。众人趔趔趄趄,越想快越总是跌倒。我随着人群在跑,烟味越来越浓。不光是木柴的气味,里面还有往日他们取来当柴的那些骨头烧着的焦糊味。这味道很呛人,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在浓烟里飞快地跑着,越来越近了,我的预感更加强烈。
  烧了别的房子不要紧,千万别烧了藏书阁!
  烧了藏书阁也不要紧,千万别烧了那个装画的箱子!
  我跑进了将军府的大门,眼前燃烧的正是藏书阁!士卒们在浇水,但火太大了,那点水浇上去根本无济于事。火已蹿上了窗棂,蔓向房顶!
  我向房内冲去,被两个侍卫拦住。
  〃我的箱子!〃
  这时义子、青琴还有长猿狼已经跑到。三人二话不说,冲进火里,转眼提出三只冒烟的箱子。
  〃不是这两个,是那个红色的!〃
  义子、青琴、长猿狼在扑身上的火。么虎、搔耳、弦音冲了进去,又提出三只带火的箱子。〃不是,是那个装画的箱子!〃
  铁锤将军、石匠、黑星冲进去,也提出三只四面着火的箱子。那些箱刚提出门没两步就散了,东西撒了一地。门框在他们身后轰然倒下,火星四溅。
  〃那个红箱子!〃
  妩媛婆婆喂养的那只猫在火中发出凄厉的叫声,但就是看不见它在哪里。它不叫了,所有的箱子都变成了红色。房梁倾斜,像一条火龙在燃烧着,椽子纷纷滚落,藏书阁内一片火海。长猿狼的头发在燃烧,有人向他泼了一桶水。义子和青琴还想冲过去,被铁锤将军和石匠牢牢抓住。那天他们总共从火里提出了九只箱子,可就是没有我要的那只装画的箱子。
失火(3)
  水还在不停地往上浇。
  火依旧疯狂地燃烧着。
  我们看着那火,它就像一个酒醉后愤怒的将军,四处出击,让人难以近身。所书《三星城纪事》的那些竹简也燃烧起来,接着她带来的九箱简牍也相继起火。那些字在火中跳将起来,挣扎着,呻吟着,但都没能走出火海。它们由黑变红,肆虐的黑烟卷起它们残缺的肢体滚滚而去。
  我看见我的那只装画的红箱子在火海中已经变成了黑色,然后又变成红色。那是一种透明的火红,我看见里边的一轴轴画像相继展开,由红变白,发出劈劈叭叭的声响,就像点燃了一串鞭炮。绢烧尽了,但画中的我却没有着火。她们一个个衣襟飘飘,在火中翩翩起舞。
  当最后一幅画像变成白色的灰烬的时候,她们乘着一缕白烟缓缓上升,秩序井然,从容地向我挥手告别。她们掠过将军府正殿的屋顶,向北方的山谷里飞去。队伍最末的一个突然中途折回来,在藏书阁的火光中提起了画中的,从我面前刷地飞过,眨眼间就到星空里与那支队伍会合在一起了。
  她俩在队末向我挥手,口中吟唱着一支我从未听过的歌谣:
  公主的名,
  谷中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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