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着魔了。你着魔，大家着魔。你把铁锤军的弦绷得太紧了，大家需要松弛。〃
舞姬（4）
风停了。
午后的阳光格外和煦，主城的校场暖融融的，仿佛回到了春天。铁锤军分部席地而坐，观看塔吉女儿们的表演。
安提诺和塔吉敲着手鼓，七个女子载歌载舞。她们除去了头罩和面纱，露出了整齐的发辫。她们清一色穿着外邦的衣服，一节肚皮裸露在外面。她们的脖子和肩膀可以向任意方向扭动，肚皮收放自如，连动了整个下肢。随着飞快转动的脚步，那些发辫摆动得像杨柳的枝条。她们或进或退，或转或起，全是肚皮先行。给我感觉，她们不是用脚在走路，而是用肚皮在走路，那是一切动作的开始，也是一切动作的终了。她们各个曲线玲珑，胸如鸽翔，臀如蛇起，变化万端，妖冶迷人。
她们的纤纤玉手和飞扬的睫毛一同在说话，一同在歌唱。那一个个热烈的眼神更是具有融化一切坚硬和冰冷的能量。她们的脚步比风还轻盈，忽地已到眼前，辫梢打在军士们的脸上；又忽地远去，在校场中央含情脉脉地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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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士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头晕脑胀，目眩神迷。有几个不由自主要站起来冲过去，被周围的人强行按下。
在这样的歌声和舞步中，人们忘记了战争。
晚上，铁锤将军置酒，款待塔吉一家。铁锤七星及各自的副将一同出席。众将每人敬酒一杯，安提诺很快便酩酊大醉。塔吉酒量惊人，如饮水一般，数巡过后，面色如初。那七个女子也是来者不拒，杯杯见底。她们借着酒劲，在席间起舞助兴。长罩衫不知何时已经脱去，只着短衣，满酌杯盏，放在头顶，任凭舞动，滴酒不失。烛光之下，如仙女行在云中，半蹲半跪，素手举杯，双目含情。众将一杯杯取过，开怀畅饮。
楼兰姑娘的脚步感染着众人的目光，再加上酒的热力，那些目光中逐渐有了碎银子一样的色泽。
一个上前来拉我的手。
那只柔柔的手充满了魔力，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已经来到了她们的行列。我和她们一起舞蹈，起初还不很合拍，不一会儿便融入了她们的节奏。军士们掌声大作，推杯换盏，高歌痛饮。紧接着，妩媛婆婆和也被她们拉下了坐席。她们两人，一老一少，一慢一快，刚下场便搅乱了众人的舞步。一个扭捏，一个腼腆，手不知往哪儿摆，脚不知往哪儿放，样子滑稽，引得满堂笑声。
我跳着，疯狂地跳着，完全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过去的出身，忘记了现在的身份，也忘记了此时身在何处。
每个人的脸都是兴奋的，每个酒杯都是满的。众将都在向我举杯，铁锤将军也在向我举杯，他饮完将杯沿衔在嘴里，眼睛开始外凸，渐渐隐现出古蜀王铜人面孔的意象。那两个外凸的眼球像两根烧红的铁棒向我直射过来，我惊恐异常，脚步立即停止了舞动。
一连串的问题突然窜入我的脑际：
我是谁？
我为什么站在这些异域女子中间？
那个用烧红铁棒一般的纵目逼视我的人究竟是谁？这样宴饮的时刻，石匠为什么不在他身边？
每个人都在大笑。瞬时间，众将士在我眼前都变成了古蜀王铜人的面孔，都在用那烧红铁棒一般的纵目看着我。那些楼兰姑娘、妩媛婆婆、、塔吉、安提诺的面孔也变得格外狰狞，好似来自迷津里的精灵，风火轮一样地围着我旋转，大笑。
有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二十二公主，你是二十二公主！〃
〃你到三星城几年了，你忘记了吧？〃
〃你的雕像有几尊了？假如我现在招你走了，除了那些雕像你还给人间留下什么？〃
问完这些问题，这个声音就消失了，其他的声音也连同它一起消失了。我的身体在抖，汗从面颊上掉在我手里。我眼前一片漆黑，我看见了那些和我同一天过生日的公主，她们端坐在华美的宫殿里正在欣赏大型宫廷乐舞，身旁全是达官显贵，史官在一侧殷勤地记录着她们的言行。她们衣着绚丽，比肩而坐的夫君非王即侯。
她们也在笑我：
〃二十二公主，你怎么和乐女同列呀？〃
在这一片漆黑里，我还看见母后和父王就坐在正座上，也和她们一道在欣赏，已经认不清舞姬中的我了。他们陶醉于其中，将我彻底忘记。我被这些黑暗中的景象所透射出的氛围憋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大吼一声。
有两个人被我推倒了。
她们倒地时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我被一双大手扶住，搀到了席前坐定。那是一双如青铜般的大手，是铁锤将军的手，我感觉到了他的力道和气息。我的眼睛依旧睁着，可我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仍是一片黑暗。渐渐地，我在黑暗中看见了七尊洁白的雕像。但都很模糊，像一队身着白衣的士卒，高低错落地排列在那里，身上没有高低起伏，到处都很平坦。背景中，其他人的影像都变成了枯骨。枯骨化成了灰烬，灰烬堆积成黑暗。那黑暗乌云一样翻滚着，阴森森，无始无终。
原来这是一个房间。
在这个贮存前世今生的天国的房间里，一切都隐遁在黑暗之中，只有我的七尊雕像在闪耀着洁白的光芒。
我的眼睛里立时也盈满了这种光。
大厅里的所有人都罩在这种光里，木雕一样一动不动。半晌，妩媛婆婆和从地上爬起来，诚惶诚恐地看着我。
舞姬（5）
铁锤将军和众将目光格外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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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所云地说：
〃石匠怎么没来？〃
众人一愣。与此同时，我有些醒了，意识到了刚才自己所问的话。
弦音笑了两下，大声说道：
〃他天天冲石头使劲，对女人不感兴趣！〃
众人大笑。
我又说：
〃我是说，敌人怎么还不来？〃
笑声立时止息，有人放下了酒杯，手不由自主地放到锤柄之上。
三更时分，众将大多已经半醉。这红红的稷米酒，像血。我一杯接一杯地喝，不知喝了多少杯，一直在干杯，直到最后看不清了杯盏。
我冲着山谷所在的方位举杯：
〃在地上时不要走地下的路，我就是你的路，走吧，走吧！〃
妩媛婆婆说：
〃公主你喝多了。〃
要扶我回府。
铁锤将军在我身边说：
〃我随你一同回去。〃
铁锤黑星今晚当值，又有妩媛婆婆在左侧，不便久留，也准备离开。这时，蜷缩在一旁的安提诺醒了，口中振振有词。他由于急切，讲的是他们国度的语言，没人能听懂。
他改用我们的语言问：
〃将军，你醉了吗？〃
铁锤将军说：
〃我没醉。〃
安提诺说：
〃你醉过吗？〃
铁锤将军说：
〃没醉过。〃
安提诺说：
〃没醉过算什么将军！将军就是城、美酒和姑娘！〃
转脸问众将道：
〃我带来的姑娘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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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猿狼等齐声叫道：
〃好！〃
搔耳劝铁锤将军和铁锤黑星说：
〃请两位将军留下吃酒！〃
众将都围过来，一同说：
〃请两位将军留下吃酒！〃
我们又被拉回座位。我瘫倒在铁锤将军怀里，头重得难以抬起，眼前尽是一片飘忽的光影，但耳朵却格外清醒。
铁锤将军一手扶着我，一手把盏，将义子叫到眼前，对众人说：
〃二十年前，我和他这般大小，现如今我已步入中年。这二十年中，诸位随我镇守三星城，苦多乐少，其中宴饮只有两次，一是我与公主大婚之日，二是黑星老将军娶亲之时；今天是第三次。我亦知弓弦紧绷易断之理，张弛有道方能持久。值此故人重逢，又添新友，让我们一醉方休！〃
这时塔吉说话了，讲的虽是我们的话，但语调怪异，鼻音太重：
〃感谢将军容留，路上就听说铁锤将军的威名，远道而来，未有礼品，只有七位女儿，除已许配的丽娜以外，其余六位随将军们挑选！〃
他顿了顿又说：
〃我希望我的女儿们快快生子，塔吉家需要男人，需要英雄的种！〃
弦音说：
〃放心，三星城有得是金子，不会亏待你们！〃
搔耳说：
〃可是姑娘太少了，不够分啊！〃
众人大笑，有人提议比锤。
铁锤将军说：
〃锤，我们往日比得多了。今天就喝酒，最后立而不倒者得，有妻室者和年幼者免。〃
众将都说好。
铁锤黑星监酒，铁锤将军的义子搬酒，安提诺倒酒。丽娜和塔吉敲击手鼓，剩下的六个女子奉酒，众将依次豪饮。铁锤将军每杯必饮，还不时地与我碰杯，虽然我的杯子早已是空的。他边碰边说：
〃饮酒谁不会，酒醉谁不会？……将军，我才是铁锤将军！〃
酒杯离脸很近，她们的香腮离得更近。鼓点越来越快，有的已经不行了，身体轰然倒地，就像倒了一面墙；有的用锤撑着，继续接酒。
酒摇晃着，他们摇晃着，锤也摇晃着。
锤相继倒了。
众将醉也。
我，为何还不醉？
体内的月已醉，我的心为何还不醉？
没名字的都醉了，我这个有名无实的人为何还不醉？
我活得太清醒，我们活得都太清醒！酒，这一夜我们都需要酒，需要酒浸泡中的睡眠！山谷里的锤声啊，请你也安静下来！三星城需要一夜的歇息，我们都需要一夜的歇息！所有赶路的人都需要一夜的歇息！你的石头应有一夜的歇息！你的锤也应有一夜的歇息！有酒你也喝些，让我来敬你！忘却我们的使命，忘却我们的大愿，忘却我们的自身和我们的名，忘却迟迟不来的战争，忘却那尊未完的雕像！一夜的放纵不应受到责怪，让我们举杯痛饮！
〃来，再给我斟上！〃
期门（1）
搔耳、弦音、长猿狼等人搂着六个楼兰姑娘从门里摇摇晃晃地出来。他们是最后的胜者，其余的都躺下了。
搀扶着我，两个侍卫搀扶着铁锤将军，妩媛婆婆搀扶着铁锤黑星，回各自府邸歇息。
城上北风凛冽，夹杂着雪花。搔耳、弦音等被风一吹，脚步更加蹒跚。搔耳身体长大，所带的却是六个姑娘中最小的一个，光身躯已是不堪重负，又加上铁锤，她的两腿在雪地上不停地打滑，几乎支撑不住。搔耳一个趔趄摔了个四脚朝天，那个楼兰姑娘也被他带倒了，趴在了他身上。
众人大笑，都道：
〃他醉了！〃
搔耳没有爬起来，但依旧大笑着。突然，他笑声停止了。他扶着城堞，向夜空里凝神观看。弦音回头对随搔耳一同倒地的姑娘说：
〃快扶他起来，这个样子，一会儿同房怎么行啊？〃
那个姑娘起身来拉搔耳，他却一把甩开了她，煞有介事地向弦音招手道：
〃你们快来看，山上雪团在动！〃
弦音也离开自己的姑娘，提锤到城墙边上观望。只见北方重峦叠嶂，正被泛着青光的白雪覆盖着，绵延的山体好似一位熟睡的老人，在夜的帷幔下寂静无声。黑色的雪峰像是一条剪影，只有它的边线闪着水银般的亮色。近处，雪花飞舞，树影婆娑。
看了一会儿，依然如此。
弦音大笑，走过来拉起搔耳说：
〃你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