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骠骑军风驰电掣地驶出。他们各个黑盔黑甲,手持黑铁锤,每人脸上都戴着和刚才箭梢上一样的头,只不过尺寸更大,眼球更加外凸。为首一将来到轿前,战马侧翼的铁锤在往下滴水,马上之人头的纵目也在往下滴水。
远嫁(4)
我记得书上说,古时有主管光明的神烛龙,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我也听宫里老人讲过,蜀人始祖蚕丛可能就是烛龙的后裔,也长着一双特别外凸而且向前伸出的眼睛,也就是书上所说的蚕丛纵目。烛龙谁也没见过,见过蚕丛的人如今早已作古,太久远了,好似传说,让人难以相信。但眼前那双近在咫尺的纵目是那么真切,宛如这两个神话般的人物突然来到了身边,此时就站在头的后面,我的脸上洒满了他们的呼吸。
在成都时,在各种祭祀场合我见过各式各样的头,说它们能存亡者气息和魂魄,还可以驱鬼邪,巫祝们带着它,进行祈祷时更能与天帝、鬼神以及祖先的亡灵沟通。尽管它们的面目夸张,有的甚至也很吓人,但五官都是死的。而眼前的却不同,它们每一样都在动,尤其是那双眼睛,一伸一缩,还闪着电光。我猛然一惊,连忙把手收回,轿帘完全合上。
铁锤军闪出一条道路,在城门两侧拜伏于地。
队伍跟着那将战马侧翼的铁锤进城。
城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铁锤将军内府,灯火明灭可见。
压轿官在宣读圣旨。可他的声音我一点也听不见,耳际里全是锤声。我虽然蒙着盖头,但仍能隐约看到两旁侍立的人全是身披铠甲,顶戴头盔,脸上都罩着那种诡秘的青铜头。
〃拜!〃
隐约里,我看见一个戴金头的人,铜像一般站在我们面前,我们就是在向他下拜。下拜时,我看见了与自己一同下拜之人的一双大手。
〃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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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次是对着一排人在拜。一起一落之间,我看见那排人也如铜像般伫立,戴着高高的额饰,纵目高耸,双耳如戟。其他的人我没来得及看清,只看见身边之人的战靴出奇的长大厚重。
〃对拜!〃
我感到那人呼出的气从我的头顶上方来,吹得我眼前的盖头直动。
〃扶入洞房!〃
很奇怪,没有侍女来扶我,是那人一把将我拦腰抱起。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提着大铁锤,向洞房走去。我只能看见重铠下的一双大脚在铿锵有力地往前走,还有那大铁锤的锤头在眼前悠来荡去。他的步伐很大,路线曲折迂回,好久才到。
房门关闭的声音。
此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除了我的喘气声。他将我放在床上,然后走开。我听见他把铁锤放在地上,好像没放稳,摇晃的尾音在颤动,床在微微摇晃。脚步声折回来,向我走近了,我屏住了呼吸。
盖头被刷地掀去了,他掀盖头的动作就像抡锤。他的手臂向后高举,盖头依旧在手中抓着。他的头仍旧戴在脸上,两只纵目与我近在咫尺。
我惊恐地笑了。
他的笑声从头后传来,像隔了一座山。
房内点了九处红烛,每处又分九支,烛很粗,由一排跪立的青铜兽面人头顶的烛台举着。风吹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屏风后面的几案上有三堆竹简,还有几枚棋子散落在杯盏之间。
他除去了他的红斗篷。
〃你是谁?〃
〃铁锤将军!〃
他除去了他的铠甲。
〃我是问名字!〃
〃铁锤将军!〃
他除去了他的长衣。
〃我问的是你的姓。〃
〃二十二公主……〃
他开始解我的衣扣。
〃我是月瑶,你的脸……〃
〃月瑶……〃
他的战靴甩落在墙角。
〃将军,我想……〃
〃公主……〃
他将我按倒在床上。
〃将军,你……〃
〃柔软……〃
他的手摸到了我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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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啊……〃
头上一片白,那是我胸口发出的光,那双纵目被晃得剧烈地伸缩了一下。我被他的一只胳膊搂着,像捆了千百条链锁,从脖子到两臂都难以晃动。那双纵目很快就适应了我体内射出的光线,片刻的凝视过后突然跳出一道强如闪电的光柱,纵目沿着光柱向前生长。他把那双逐渐变长的纵目抵在了我的脑门上,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是我身体的反光,还是那双眼睛发出的光,他身体上的每一个细部我都看得一真二切。这只能让我更加惊恐,我眼前一团漆黑,愈发动弹不得。感觉中,在我身上的不是人而是牛,因为是人都不会这么重;那顶着我的也不是眼睛而是犄角,只有牛的犄角才这么长。踢、抓、拧、咬,我拼命反抗,不但无济于事,反而让我的力气加速耗尽。
硬。
还有痛。
两者之间夹着热。
硬与痛过后,只有热在麻辣辣地流动。
耳畔,山间的铁锤敲击声渐强。窗外,雨脚如麻,每一滴雨都拖着锤的尾音,它们在窗棂上炸开,仿佛惊诧于室内发生的一切,想要冲进来。
铁锤将军的语声好像在吟咏:
〃战马……〃
热在继续,像油锅里的火。在这样的热中,硬与痛再次出现,或交替,或同时,比刚才要强烈十倍,而且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快速膨胀,弥漫。
我的叫声像森林中的风:
〃啊……啊……〃
铁锤将军仍在吟咏:
〃飞奔……跳跃……〃
我终将头挣脱出来,拼命呼气,在慌乱与无措中猛然悟懂了母后的话。我大叫一声,指甲深深地掐进了铁锤将军脊背的肉里:
远嫁(5)
〃像铁锤将军一样坚硬,像铁锤将军的铁锤一样坚硬……〃
山间的铁锤敲击声戛然而止,只有我的声音在夜空里回旋:
〃像铁锤将军的铁锤一样坚硬……〃
〃铁锤一样坚硬……〃
房内安静了,窗外有人声。
好像木头倒落了。
有人在奔跑。
铁锤将军赤身提锤冲出去,动作比豹子还要迅捷。我凑到窗前向外看,院内空无一人。此时雨已停息,清冷的月光透过浓云照射下来。
院子里有两棵巨大的榕树,繁茂的枝叶伸展到窗前。月光洒在地上,斑驳陆离。
铁锤将军在树下打开头,四下张望。我这时才看见他的脸庞上浓密的虬髯,在月光下反射着针一样的光。他浑身肌肉饱绽,和铁锤的颜色极为相近。他的身体在地上投下很长的黑影。他提腕、趟腿、转头,地下的倒影也跟着动。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在瞬间完成,异常快速,又格外镇定、从容。这完全不像是人的动作,即便豹子也未必这般机敏。我再看时,他又重新拉上了头。
硬和热已经退去,痛还在,它痉挛着,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兔子四处乱窜。我手捂小腹,身体紧跟着剧烈地抖动起来。
血。
在床上,还有我的腿上。
耀眼的鲜红,如同一朵朵盛开的野梅。我眼前一晕,一头扎到被子里,口咬发丝,嘤嘤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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锤声(1)
铁锤将军睡去了,戴着那个古怪的头睡去了。
我睡不着,痛、疲倦、恼怒而又兴奋。一切发生的这么快,好像是在梦中。我已经成了他的妇人,却仍不知道他的名字,不但不知道名字,连面容也没有见。
我想把他的头拿下来,试了几次都不行。它和头盔连在一块,他的头很重,将头盔压得很紧。我想弄醒他,又怕弄醒他。他的鼾声从头下面传出,与野兽的鼾声无异。他的肢体让我多少减轻些恐惧,那是人的肢体,尽管上面布满了长长的栗色汗毛。身上都脱光了却戴着头盔和头,真是让人费解。他的铁锤就放在床边不远的地方,离他的手很近。锤头看不清楚,锤柄上的夔纹与他头上的纹饰极为相似。细看,又有许多不同。
室内安静极了,整个山谷也安静极了,只有他粗重的鼾声此起彼伏。我用被子把身体裹紧,蜷缩在他的胸前。他的心跳格外有力,像锤。我聆听着,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身体。很难想象,这个罩在头里的人此时已成了我的夫君。他像一块在水中浸泡多年的会呼吸的褐色岩石,我则是一条刚刚游到它近前的惊慌的白色小细鳞鱼。他与我是多么不同啊,包括气息。这连月急行军般地赶路就是为了这一晚?十五年的等待就是为了这个戴着头盔和头酣然入睡的人?
我这是和谁睡在一起呢?
我这是成了谁的妇人呢?
带着种种疑问,最后还是睡着了,但睡得不踏实,隐约里总是听到铁锤的敲击声。早上我醒来时,那敲击声更响了。我不知道是我自己醒的还是被震醒的,整个将军府都回荡着这震耳的锤声。
铁锤将军已不在床上,也不在室内。
他的盔甲头也不在。
铁锤也不在。
室外雾气正浓。
城上面的敌楼隐在雾气之中。
脚下的石板很凉。因昨晚下雨的缘故,上面有一片片水渍。
很奇怪,城上并无士卒。我沿着蜿蜒的城墙向前走。浓雾弥漫,几步之外的景致都无法看清。只有山中才有这么重的雾气,成都也有雾,但绝没有这么大。锤声越来越近,还可以听见马蹄声。我被它引着来到了第一城主楼前的校场。只见远处一团黑影在雾里厮杀,人马嘈杂,喊声一片。
突然一个马头冲到我的面前。马上一老者,苍髯入鬓,两眼圆睁,面目狰狞,上身赤裸,高举着一个铁锤。我吓得连忙一躲,那马却突然拨转,瞬间就消失在雾里。正在我惊魂未定之际,扑通一声,有人落马。一个铁锤滚到我脚前,转眼间又被人拿去。那人在地上一个滚翻就不见了。我只看清取锤的那只手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还有锤头,用褐色细麻布包裹着,比正常的锤头大出许多。正在愣神间,又听得锤声叮当作响。一匹马冲过来,起初只看到马上驮着一个大铁锤,那铁锤跳将起来,这才看清下面是一个小男孩,他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形,再看时,已冲进雾中。他上身也是赤裸的,肋骨清晰可见。
我用手扑打着眼前的雾,只见远处一将纵马疾驰,铁锤翻飞,与三个马上将混战在一处。听那呼喝声,正是昨晚拜堂成亲之人。
耳畔传来铁锤重重击打在人身体上的声音。铁锤将军也中了一锤。他左右冲突,反身一锤,一将落马。左边那将的锤已到,铁锤将军一挡,两锤锤柄相撞,响声刺耳。铁锤将军飞身一锤,击在那将后背上,那将连人带马一同扑倒。
此时第三骑已到,马上之将耳坠金环,出锤极为迅猛。他的锤头打向铁锤将军的后脑,他低头躲过。锤又迎面打来,他仰身急闪。第三回合,两马对冲交错,锤在空中相碰,裹布碎裂,沙粒崩泻。他的马冲我直奔过来,在我面前四蹄张开,我不由得惊叫起来,跌坐在地。
他在马上连声大笑,然后翻身下马,从地上搀起我:
〃公主,这么早就起来了。〃
这时众士卒一同跪倒:
〃参见公主!〃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校场内有这么多士卒。他们齐刷刷地跪倒,身边的铁锤都直立在地上。他们全是上身赤裸,身上均有多处青紫。铠甲整齐地叠放在一旁,如同另一个威武的军阵,只是所有的头都不见了。
众将也逐一过来参拜。
苍髯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