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谢妃先走,吴樾儿忽然道,“你想知道甚么,却不如问我。”灵眉回神,“少史的话民女不懂。”
“民女,呵,”吴樾儿颇玩味这两个字,“米已成炊,还民女甚么,真真矫情。男人稀罕你这样子,我却最看不惯。”说的灵眉赧羞满面。那吴樾儿又道,“现下合着全府,只有我敢与你实言,你却不信?”
灵眉信。淮西王那晚的态度、李济和谢妃的话头,分明是发生了甚么,可这全府上下,无人可问,无人可询,确唯有这位大胆任性的少史娘娘才敢说话了。于是将一笙和一笛都打发出去,转身过来,“请少史不吝告知。”
吴樾儿冷嘿,“你也仔细。”说着抬起下巴,“你想知道什么?”
因一笙、一笛都是淮西王指派的人,故将她二人使开,经过上回书房之事,灵眉知王府家规严厉,颇有以军法治家的意思。她不愿因自己的事再牵累旁人,对方却误解为此举是不敢让云来知道。当下也不解释,直截道,“周家。”
吴樾儿面上浮现自得之色,果然,满意于不出所料,语气也缓下来,“周家祸事了。”
灵眉脸色变白,“什么祸?”
吴樾儿便道,“王爷使人去周家提亲,”见她一愣,忍不住挖苦,“怎么你不知道?哼,但是那姓周的不识抬举,不仅一口回绝,说你与他婚约在先,还一纸诉状递到府衙,状告王爷强抢民女——呵,胡太守哪里会应他?呵,一个小小商户,不过仗着官员们平素给些脸面,竟这样逆上,当场就驳回了。”
吴樾儿那厢说,灵眉这厢上翻江倒海。一张小脸,一忽儿潮红,一会儿雪白,心中大为激荡。
听那吴樾儿继续道,“这事若到这里就完了,也是你和他的造化。不料那都督韩岭闻得此事,竟然插手,找来姓周的问明详情,一个参奏的折子就送到了京里!”说到这里,目含怨毒,“王爷南下,本就是奉命监查韩岭,事情未办,倒先被他倒参了一本,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灵眉脸色愈白,“那周家呢?”
吴樾儿收回重声,又淡淡道,“周家?韩岭不过利用他,这等小民,何足挂齿?淮西王府是吃素的?我问你,你与他可有婚约?媒人是谁?私定的终身,也能作数?这等丑事端上台盘,羞也不羞?”
一字一问,掷地有声,说的灵眉身子摇摇晃晃,终于她仿佛是宣判一样的,——
“现下太守府已将全家老小拘了,铺子全部查封!”
天闷热的厉害,四周蝉鸣蛙叫,灵眉从浣彩琉璃回来,一眼望到剪云候在房门前。“小姐,”望见她,忙走过来,眼里有事。灵眉便吩咐身后的一笙一笛,“去看看药得没得。”剪云上来搀住她,入手的小手冰凉潮湿。
闷热的天,小娇娘脸色青白,手脚虚冷,剪云不是没察到她的异状,但事情紧要,凑到她耳畔道,“小姐,家里像是有些不好。”灵眉定定神,“怎么说?”
“方才府里的小陈托人递话儿进来,说二爷和奶奶都被官府拘起来了,家里乱作一团,正四处讨主意呢。”
短短的时间内,接连听说,灵眉口干心冷,半晌儿问,“以前在金陵怎么没来消息?现下怎么就递进来了?”那剪云回,“我也寻思,小陈说金陵的别苑看管甚严,这里的下人们比那里松动些,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死活才肯给递来的。”见她不语,又问,“怎么办?”灵眉拄额,无声。
屋子里静下来,主仆两个各怀心思。突的门帘子一响,一笙轻轻走近来,“小姐,王爷和郡王爷、吴少史、谢娘娘他们都在烹翠阁,请您过去说话儿。”
叶灵眉“咄”的起身,倒把一笙吓一跳,往上一望,迟疑道,“您的脸色不好,莫不是中暑了,要不奴婢去回,就说您不舒服……”
“别要,”小娇站直了身子,“我去。”
烹翠阁内,笑语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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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是一座山亭,以竹编之,亭顶竹枝竹叶,却是一透天顶,消暑最好。若到傍晚,极目远眺,彤云下青山翠竹,状若燃烧,便以烹翠名之。
现下却是午后,又闷,无有彤云,但登高临风,却比下面凉爽许多。
灵眉到了,默默坐在吴樾儿下端,那淮西王与李济、谢妃谈兴正浓,吴樾儿也一反常态,妙语和之,且叶灵眉一向里多沉静,一时无人察她。只有鹤来不时把一双眼睛看过来,灵眉毫不知觉。
话语渐渐转到她身上。头顶上,淮西王和煦的声音,“便是预备回金陵就办。”谢妃笑,“我必要过来喝一盅酒,王爷不许忘了我们。”李济说,“府上的贵管事没来,只有老李、老张他们怕是不够,不若便让若琳(谢妃名)过来帮衬吧。”淮西王没说话,显是首肯,谢妃便笑道,“知道了。必襄助着府上办的周到。”打趣看向灵眉,“妹妹害羞了。”
淮西王几个便一齐看过来。灵眉脑中纷乱,恍惚儿听到议她的事,心跳砸在腔子上,重的发疼,脑子里过马灯一样的今儿下午一句一句的话,最后听得一个周字,又听唤她,怔怔的站起身,嗓子发颤,“王爷饶过周家吧。”
她声音轻,又隐在谢妃一串笑尾里,几乎没被听清。众人一静,淮西王脸色阴暗下来,吴樾儿端起面前的玛瑙盏,里面汤水晃动,谢妃想要化圆,度到云来脸色,把话咽在喉中。
亭子里忽然一丝风也没有了,李济清咳一声,被淮西王按下,声音严淡,“你说什么?”
灵眉错说了话,却忽然觉得,心里头从来没这般清明过,索性抛开来,砰的跪倒,“我不愿嫁,我不能嫁,小女子出身微薄,连克本家、夫家,本是不详之身,无福载德,不配侍奉王爷……啊!”一个物事砸到左边肩膀上,痛的一噎,下意识抚住肩膊,原是一个茶盅,热烫的茶水立刻将薄丝衣下的肌肤烫红了,抬起头,苍白的脸对上一双怒火燃烧的眸子。淮西王站起身,大步走出亭外。
远山外一道炙白电光,乌云在翠色上翻滚,雷声阵阵,不多时,大雨倾盆而下。
37。 转薄
暴雨如注。紫微堂外的苗圃内,枝歪叶斜,雨水落在宽大的芭蕉叶上,都不成珠,直接汇成溪水往下流到地上。花朵儿也不知被打落多少,一地残艳。檐下结成雨帘,密密直落,雨水将方才闷热的暑气一扫而净,风夹着雨丝扫到堂下站着的侍婢身上,那些人像是泥塑的一般,动都不动。
吴德禄却被这突至的阴冷气息扫的一身鸡皮疙瘩。淮西王前脚刚走,鹤来后脚就跟进来,看着外面的雨,开口道,“看这阵势,一时半会停不了。”
云来狞笑,“淋一会雨死不了。”
紫薇堂旁边的偏院,内总管太监李进忠站在廊下看雨,一会儿院门口立了两个人,衣衫湿了半幅,抖抖索索,李进忠旁边的小太监见到她们,忙招手,李进忠倒像是没看见,咳了一声,转身回屋,那小太监压着公鸭嗓,“快,快进去。”
一笙一笛跪倒在地,眼睛不敢抬,盯着地上暗红的地板,头发上的水珠很快滴到上面,几点更暗的颜色,有的顺着额角流到眼里,哪里敢去擦。
李进忠坐在上头,停了半晌,和蔼的问,“说吧,怎么回事?”
笙笛二人连忙伏下,李进忠又道,“唤你们来不是磕头的,你们也是王爷身边过去的人,王爷的脾气还不知道?那叶小姐素日里平和守礼,若不是听到、见到了什么,断不会那样,明白说出来,王爷赏罚分明,若有缘故,不会怪罪你们。”
一笙就轻轻道,“小姐从浣彩琉璃回来还好好儿的,后来到了脉语居,让我二人去看药,中间剪云和她屋里待了一刻,奴婢再进屋时,小姐的脸色就不对了。”
李进忠又问一笛,“你呢?”
一笛叩首,“奴婢没有进屋,是一笙姐姐进去请小姐出来,出来时脸色,确苍白了些。”一笙又补,“我们只以为是中了暑。”
李进忠想了想,问,“剪云可是叶小姐带来的丫鬟,原有两个,一个回去了,这一个她原说还得用,留下的那个?”
二人齐齐道,“正是。”
李进忠扭头对旁边的小太监道,“带她过来。”
因淮西王那句话“淋一会雨死不了”,偌大的行院,百多号人,便没有人再敢去烹翠阁所在的山坡去看一看。这亭子是透天顶,枝叶儿只为遮阳,本不防雨,况这样的倾盆而下,一两下便将里头的人浇透了。
叶灵眉伏在地上,雨水如柱砸在身上,从皮到骨的凉。她心里头本有许多杂念,不一会却只觉得冷,方才亭子里发生的事,那人震天的怒火,还有下午听到的那些话,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只觉得冷。
双手环肩,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由那暴雨冲刷,在绿茫茫的山林里,渺小的连一个点都不是。
雨直到傍晚才停。天色微黑,天空是雨过天青的那种苍青色,繁星点点,清朗瑰丽。延平郡王匆匆步入紫微堂,淮西王正在偏厅与侍卫统领蔺长钧说话。李济直直闯入,云来一紧的继续聆听,像是没看见他进来。
“……统共有二人告假,本不影响轮值,但这里宽大,反比别苑时任重,因此卑职的意思,是将外面的人调几个进来,凑成一个临班,一来护卫周全,二也让弟兄们不致太累。”
“啪!”李济倏的站起,碰倒了架子上一本书,有小侍将它捡起放好,又低着头退回原处。“老蔺,你说完了没有?”李济问。
蔺长钧看看上面,李济又道,“说完了就下去吧。”蔺长钧仍钉子一样站着。终于淮西王出声,“你先下去。”
他这才一低,也向李济一躬,自行退下。
李济就看着云来,“你竟这样狠心!”言辞锋利。云来一反方才的冷淡,眼里重燃起点星怒火,“我的事,不用你管。”
李济不理会他,指着外面,“从下午到现在,几个时辰了?那么大的雨,身强体壮的人也难禁的住,夜风冷邪,你是不是把人作死才肯满意?”
云来冷嘿,“她还轮不到你来怜香惜玉。”
“我是不配,”李济道,想想又说,“若是我,断乎不会让她这样磨折。”转身就走。
云来心火大炙,蹭的站起,方才那名拾书的小侍正巧抬头,登时吓的软了腿,跌到地上。那李济不怕,转过来缓下声音,“她自有错,但她不是王爷的手下小校,也不是沙场上的敌人,是你自看中的女人,何苦这样严酷?”
说的云来一动,霎时想起第一眼见到时,团团灯火下娇羞动人的丽色,已经不止是容颜身形,仿佛一个钉子一样植入脑海,鲜活无比,忽转而又现出再往前,屏风里软软的那声“是哥哥吗?”遥想以往,该是何等旖旎,面上忽晴忽暗,短短一瞬,牵心动魄。
叶灵眉后首是李进忠着人将她从亭里扶出,依旧送到脉语居。因上头没话,一笙一笛也重被召回紫微堂,身边只有这屋子里自有的几个小丫头,她们哪里经过这阵仗,守着床上高烧不醒的人,个个慌乱。
没有太医来瞧,两个小丫头,就是前日院子里擦芭蕉叶的那两个,一个大点儿的唤作石青的还算有些主意,她父母也在这行院当值过活,当下从那里讨来一坛烧酒,又让其余人烧上热水,将木桶抬到卧室,兑了温水,与另个叫银红的,把灵眉抬到桶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