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香继续笑眯眯地说:“看右边。”
宛郁月旦比较从容,含笑道:“我已经听到了。”
右边亦是旌旗竖立,层层叠叠,不知数目多少的宋军以盾牌弓箭对着这些身着汉甲的“乱军”,军阵整齐,长枪阵已经摆好,蓄势待发。
“打架杀人是不对的。”圣香笑吟吟地说,“小宴你听我说,不对,阿宛你先听我说,小宴这人比较可怕,我建议你先用什么古怪麻药把他从头到脚都麻了,或者用木棍点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穴道,否则不安全。”
宛郁月旦的声音柔和:“他已中了我碧落麻筋散,自足底涌泉穴入,此时已经扩散全身,动不了了。”李陵宴身上带着“执手偕老”的毒母,宛郁月旦倒是不敢叫人用手去摸他。
“那很好,小宴你听我说,你从姜臣明那里抢来的万余汉军,现在兵分两路,一路在华山南麓,一路在这里。”圣香突然正经起来,“在华山的那一半已由朝廷军队堵在华山栈道之中,他们一无粮草,二无后援,三无首领,更已中断与你之联系,这五千人已经不在小宴你的手里。”
李陵宴人在蜘蛛网里,一双眼睛只看着圣香发话的那间小民房,“哦?”
“这里五千人被朝廷禁军团团包围,小宴你现在人在阿宛手里,所以这五千人也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圣香说,“你只剩下你自己和祭血会余党一十三人。”
“圣香啊圣香,”李陵宴轻轻地说,“你以什么名目调动这朝廷军队与我作对?你好大的胆子……各位军爷,”他突然对合围的宋军说起话来了,“这位圣香公子非官非将,在这里自居指挥,各位难道不觉得奇怪?”
“这里五千多人都是汉甲,大宋军爷究竟为何而来,小宴你难道不清楚?”圣香抢话,“你不必管这些大宋军爷究竟由谁指挥,你只需要知道,现在你已经输了。”
“是吗?”李陵宴微笑,“你确定?”随着他“你确定”三个字问出,突然人群里一声惨叫响起,一个人浑身抽搐从汉军中走出来,正是汉军统帅之一,见他不住惨叫,片刻之间七窍流血,横尸当场!
李陵宴从头到脚没动过一下,也不知他如何诱发剧毒,但此人死得诡异,在汉军中顿时一阵轩然大波,人人不知自己是否中毒,惶恐异常。只听李陵宴清清楚楚地道:“凡弃械、投降、逃逸主人,皆如此。”
一句话出,汉军阵突然变了气氛,从方才迷茫散乱,变得诡异阴冷。带头的宋军统领心头一惊:乱军不足为惧,但搏命之军,那是十分恐怖的。
看不出李陵宴如何诱发剧毒就无法阻止他操纵汉军。圣香伏在窗后不住喘息,心跳好慢。容隐运气强撑住他,顿了一顿,圣香再次笑吟吟地开口:“各位亲朋好友,现在是晚上,各位只需要看清楚自己身上是不是有浅……蓝色的光,就知道自己有没有中毒。小宴虽然厉害,但是他不可能在每个人身上都下毒……”
圣香一句话没说完,诡异的汉军立刻又喧哗起来,军心动摇无遗。圣香喘了两口气,再次笑眯眯地说:“何况对于汉军……朝廷一直存招降之心,各位若是发现没有中毒,不妨放下武器,领些银两,或者留在地方当兵,或者回家去种田,不是比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好多了吗?确定没有中毒,想要投降的人站张县尉左边,嗯,对,你对面那个鼻子上一颗大痣,‘大痣若愚’的那位就是张县尉……”
圣香的胡说八道亲和力甚强,不过一盏茶的工功,本来在嘉京园的汉军消散了大半,留下两百来人,那是真的中了“执手偕老”不得不听话行事的姜臣明旧部,多数都是军中统领。
李陵宴喝了一声:“听我令者,先杀圣香!”
此话一出,陡然场中两百来人纷纷往对街民居扑来。容隐携着圣香往后就退,圣香摇头,死死拽住容隐的衣袖,此刻若是出去了,大家见他濒死的模样,如何会听信他的话?
但要留在屋里,却是被别人瓮中捉鳖,全然处于下风。容隐一手贴在圣香后心,左袖一挥已经挡开嗖嗖穿窗而入的数只利箭。圣香要他放手对敌,容隐却怕一放手,便是终身遗恨。正在招架之间,突然房外的攻击一停,有人简略地道:“住手!”
圣香精神一振,“聿木头!”
又有人冷冷道:“有本事你再过来。”
容隐微微一证,居然是上玄。
聿修和上玄居然凑在一起,而且一起赶到了!
圣香笑着,淡淡微笑着,听着外面熟悉的声音,他显得很愉快。
此时圣香的民房外面一人独臂青衫,一人玄衣虎袍,两人并肩一站,这屋子固若金汤,谁也别想踏进一步。
宛郁月旦拿住了李陵宴,他虽不关心如何逼李陵宴认输,但此时要杀李陵宴还言之尚早。李陵宴就如满身毒刺的刺猬,没有拔掉所有的刺,谁也不敢将他怎样。因此圣香叫阵李陵宴,他并不反对,甚至在身后看得有趣。
“看来我要杀你圣香公子,是不大可能的了……”李陵宴凝视着聿修、上玄两人,这两人他虽不十分认识,但看那气势都是修为精湛的高手,“圣香啊圣香,你虽然阻了我,但还没有做到你答应我做的事……一个月虽然还没有到,看来我非要把期限提前不可……”
李陵宴当日所言:“一个月内,你要是杀不了我,我先杀刘妓,再杀这庄里所有人——”他若要应约,必定发动“执手偕老”!
宛郁月旦插了一句,温和地道:“本宫不过问你们的约定,但李陵宴你一自尽,我就杀李双鲤。”他手下林忠义推过他抓住的一个少女,那少女容颜娇美身材窈窕,正是李双鲤,方才在混战之中被林忠义抓住。她放走李侍御和悲月使,连累碧落宫两人被杀,林忠义饶不了她。
李陵宴目不转晴地看着宛郁月旦,突地微微一笑,“我非要圣香亲手杀我——不可——”他回答的意思就是他不会自尽。
“小宴。”圣香的声音突然变得正经而低沉,“你给我‘执手偕老’的解药,我就亲手杀了你。”
李陵宴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圣香那边的民房,未了微微一笑,“那解药对你那么重要?你又没有中毒。”
“你给我解药,我就亲手杀了你。”圣香低低地说,语调很沉静,甚至在此时泛起了一股矜持的贵气,“你已经输了,不是吗?”
“我只是没有赢,你也没有赢,”李陵宴突然纵声大笑起来,“圣香你看不出来吗?你设下今日之局阻我杀人,赢了的是碧落宫,而不是你我!”他大笑未完,陡然止住,“姜夫人,你出来。”
人群之中缓缓走出一个身着男装的清秀女子,脸色惨白,不复半年前的张狂。她与李陵宴私通多时,怀了他的孩子,他却仍然口叫她“姜夫人”。此时李陵宴究竟想要拿她怎样,她无法想象,也无法阻挡,只是浑身瑟瑟发抖。
“我数一、二、三,圣香你要是杀不了我,她立刻死。”李陵宴微笑,“你不是很想得到她吗?得到她你才能救玉崔嵬,能救玉崔嵬才能救你朋友。现在你不出来动手,我立刻杀了她。”
在屋里,圣香的脸颊上泛起了一阵红晕,容隐沉声道:“李陵宴之言绝不能信!”
圣香却摇了摇头,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窗棂上喘气,他喘了几口气之后喃喃地道:“李陵宴用什么办法诱发‘执手偕老’?如果他自己不能动的话,一定……一定有人帮他……容容,我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心灵相通的毒药……现在有一个机会……你等……看看到底是谁……在杀人……”
此时屋外李陵宴已经开始数“一”,容隐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妓周围的人群。
“二——”李陵宴数得很快。
容隐目光一凝,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李陵宴身上,有一个人在人群里有异动!他尚未开口,“三!”李陵宴已经数完,只听自己这边窗前一声干净利落的叱声:“且住!”站在窗下的聿修已经掠身出去,在人群里抓住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矮小,在人群里毫不起眼,被聿修一把抓住的时候手里正握着一块“执手偕老”的碎屑。刘妓一看,脱口惊呼:“杏杏?”。
这被聿修抓住的人正是杏杏。原来“执手偕老”说来神奇,不过中毒之后再中剧毒就会发作,当日刘妓被容隐劫走而后毒发,是李陵宴在看到她被劫走的一瞬弹出剧毒碎屑射入她肌肤,而今天李陵宴在这里恐吓众人,也是有杏杏帮他搞鬼。
杏杏被抓之后,场内两百余人一阵喧哗,顿时散去。李陵宴机关算尽,却依然不变颜色,仍在小心谨慎地微笑,正在这时,宛郁月旦骤然发觉不对:李陵宴从被擒到现在一动不动,倒是额头不断有热气冒出,仿佛一直在运功驱除麻药,浑身大汗。乍喝一声“小心他要脱网”,却已经来不及了——李陵宴运功逼出浑身大汗,排除麻药,以汗水湿透蛛丝,此时一跃而起,纵身往宛郁月旦身边扑去——能擒宛郁月旦,等于拿下此地半个江山!
他这一扑疾若鹰隼,脸上仍带微笑。他并不是在做困兽之斗情急拼命,而只是——而只是——想要挣扎得彻底一些,把他此生的价值看得更透彻——他是一只毒蝶,他想看那未被毒死的花,究竟能开到什么程度、开得多么惊艳绝世——那就是他此生的价值了,为此一瞬,他已期待了一生。
宛郁月旦不会武功自然躲不过他一扑,但他身带机关扬手反击——一记飞刀直击李双鲤!
李陵宴脸上泛起赞许之笑,把那记飞刀抓在手中,落下地来。
他已脱困!
但仍在牢中!
这刹那之间,聿修、上玄双双上前,截住李陵宴,隔着衣袖要把他生擒在五十招内。
圣香倚着窗口看外面已到尾声的决战,轻声咳嗽,在几个月前,他还曾与这个人一起抓黄鳝,和这个人并肩作战,甚至共患难同生死……这人……如果运气好一点,或者根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突然聿修和上玄警觉有剑风——一支犀利冰冷的长剑自人群中挥来,有人一剑偷袭,直刺聿修背后。
上玄骤然警觉反拍一掌——“砰”的一声——有人跌倒于地。
有人大叫一声:“陵宴!”
上玄和聿修都是愕然回身——出剑的是李侍御。
中掌的是李陵宴。
圣香眼眸蓦地一张,忘形之中“咿呀”一声推开了窗户——李陵宴前襟遍是鲜血,他中了上玄“衮雪”一掌,注定心肺碎裂,临死看了李侍御一眼、看了圣香一眼,抬头似在人群里找寻什么,终于什么也未说,闭目而逝。
死的时候他脸上没有微笑,也不平静,似乎有一丝茫然与不解。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要以身挡掌,去救李侍御吧?
李侍御若没有冲出来,他或者可以追求到他想看到的那种一笑而死的最终结局吧?
但他毕竟没有看到。
圣香的眸色很寂寞,寂寞得就如李陵宴一死这数千人瞬间的无声。
小宴……毕竟不能为自己而活……他想要为自己轰轰烈烈地活一次,但是他做不到。
他毕竟还是踏着他自己的宿命,为他的家人死去了。
壮——志——未——酬——独留下此时才知痛苦的哥哥,在雪地里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
宛郁月旦轻叹,李陵宴死了,他终轮不到被碧落宫杀死。与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