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康性子急,想做成的事向来都是说干就干。他们利用那辆在桃花坳运输过桃子的板车,开始从郊外大蔬菜队贩来小菜,再拉到离“小康街”最近的青龙嘴菜市去卖。何小康和婆娘进行了大致分工。何小康负责进,婆娘负责售。遇上落雨天,何小康会帮着婆娘将一板车蔬菜拉到菜市去。
那个城里的路不像桃花坳的路。那个城里的路叫马路,铺着厚厚的水泥、柏油,结实,平坦,光溜。而桃花坳的路是横七竖八的岗坡子路,“下雨一团糟、晴天一张刀”。坳子里的人拉一板车桃子出坳子时,男人总会拉得浑身汗涔涔,跟在后面帮衬的女人也会累得大汗淋漓。搬进那个城里的何小康同婆娘去菜市卖菜,一板车蔬菜只须婆娘扶着板车把手往前拉就行了。
何小康和婆娘一道去菜市,也只是落雨天替婆娘一路撑撑伞而已,根本毋须他使劲帮衬。婆娘就时而感喟,那个城里就是那个城里!
何小康的婆娘叫杨桃幺。搬进那个城里后,何小康觉得婆娘的这名字就让人叫不顺口了,什么幺的什么幺的,都是些土得掉渣的名字。穷乡僻壤,这类名字顶多。那个城里肯定没哪家婆娘叫个么子幺的。
何小康说,婆娘,你还是改个名字吧?
婆娘说,你是不是疯了,俺从娘肚子里出来就叫桃幺,至今已是四十几岁的人了,还荤个么事呢。
何小康习惯性地点燃一支烟,先叭嗒叭嗒几下,然后叹了口气。
何小康说,依俺看,俺就叫你杨桃吧。
婆娘火了,站起身嚷开,俺明明叫杨桃幺,怎么随随便便就改人家的名字喊杨桃呢?
婆娘反感,何小康想给婆娘换个名字的事也泡汤。何小康把这件事看得太单纯了太理想化了。
何小康背倚门庭子,望着屋前大街上匆匆忙忙来来去去的人和车,不停地叭嗒烟。没事时,何小康就爱倚着门庭子,一边叭嗒烟,一边看路上的行人。
他们大多脸色忧悒脚步匆促,他们究竟忙些么事呢?何小康心里说,他们还不是在忙生活忙日子。
何小康想给婆娘换个名字,出于这样的思考。如今是那个城里人,婆娘是那个城里的婆娘,就应该有那个城里人的样儿,包括衣着、举止、谈吐,还有名字。你看叫个桃幺,多土的名字,人家一听就知道你是从一个弯弯坳坳里搬来的。搬进那个城里,你叫个电影演员名字,别人也不会明白你是现在给改的。说不定,人家还会羡慕你爹你娘文化高呢。“小康街”都是外来人口,谁也不了解谁。
搬进那个城里的何小康有了些变化。譬如,他原先不常抽烟,如今他不但常抽烟,而且还提高了烟的档次,由两元一包的“芙蓉”换成四元一包的“白沙”。
再譬如,他在桃花坳种桃树时有个随地吐痰的陋习,也给改了,楼房里放有痰盂。何小康要体体面面鲜鲜明明地做那个城里的居民。
一个雨天下午,何小康同婆娘卖完菜折回屋。何小康潦潦草草洗过一把身子就上床睡了。婆娘做好晚饭喊他吃,他说不饿呢。
婆娘上床之前,何小康一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根本没睡。连睡意也没有。床还是从桃花坳老家运来的那张老式六弯雕花床,比席梦思宽。六弯床旧了,倒挺敦实。
不过,何小康每翻身一次,床依然发出了比他的鼾声稍逊色些的吱嘎。等婆娘上得床来,何小康佯装睡熟,还发出轻微鼾声。没等婆娘睡安稳,何小康便朝婆娘凑近了。
婆娘往铺里边挪一下,何小康跟着婆娘往铺里边挪一下。
床吱嘎一声。
婆娘又往里边挪一下,何小康再跟着她挪一下。
床也吱嘎一声。婆娘半边身都挪至靠床里面的一堵墙了,何小康还是紧随婆娘的那块大屁股挪过去。
床更是吱嘎吱嘎地连叫两声。
反正,何小康要凑近他的婆娘。
婆娘问,还没睡。
何小康说还没呢。
婆娘问,今天怎么啦?
何小康没立即回答。何小康不停地往婆娘身上磨蹭。
婆娘问,到底怎么啦到底想干啥呀?
何小康开腔了。他说俺想上去呢。
婆娘问,上哪儿去?
何小康说上你的那地方去。
婆娘就明白何小康到底怎么啦到底想干啥事了。领会男人心事的婆娘说,这大把年纪了还干哪个干么子哩。
好大把年纪了?俺离五十还有好几年呢,就怎么啦?你没看电视上,人家七八十的老头子还包小姐睡觉呢。说着说着,何小康就上了婆娘的那老地方去。
雕花六弯床的吱嘎声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
婆娘说你这个牲畜也真是的。
何小康说,你不是不知道,俺不是当了你二十几年牲畜吗?
婆娘没再说话。
小康路上的往事③
何小康每上一次老地方,婆娘总要骂他一次牲畜。何小康清楚地记得,婆娘第一次骂他牲畜时是丫头处对象那年。那时正值三月桃花天,何小康从桃园忙碌回屋,婆娘将他拉到房里,悄悄告诉他,丫头谈了对象。丫头谈的对象是那个城里的,后生跟着爹娘在那个城里做生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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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餐晚饭,婆娘弄了一桌子菜,何小康喝了三两烧酒。丫头处对象是件喜事呀,说不定,挨不了多久,丫头就会成为别人家的媳妇。何小康和婆娘也就开始完成任务了,怎说不是件喜事呢。
何小康和婆娘两个伢,丫头老大,儿子老二。丫头出嫁,等于完成任务的一半。理所当然高兴才对。
桃花坳的人家,爹娘都把儿女婚事当作自己天大的事来完成。待儿女们都安家了,做爹做娘的也就任务完成了,放心了,不必再愁什么了。何小康把喜压在心头。喜压在心头的何小康晚上就有些冲动,直往婆娘怀里拱。
那个晚上,婆娘腿一抻,就骂了何小康一句牲畜。从此,何小康也便当起了婆娘的牲畜。
开始学抽烟那阵子,何小康总是不大习惯,一支烟抽不到一半就扔掉了。何小康这次当婆娘的牲畜还没当到以往一半时间就当不下去了,实在当不下去就不当了。于是,何小康嗟叹起光阴来,到底是四十五六的男人。
岁月不饶人啊!何小康万分不情愿地朝一边睡去,疲惫至极。失望和沮丧从他的心头隐隐掠过。
房子里恢复平静。整栋楼房静悄悄的。窗外,窗外是“小康街”的街道,街道上不时有汽车摩托车驶过的轰鸣声。偶尔也有出租车的喇叭叫喊。总之,屋里是安静的。
何小康还是没睡意,或者说他根本就无心睡觉。城里终归城里。倘要还住在那个桃花坳,这日子,屋里屋外的老鼠不打死架才怪。还有,若遇上落雨天,走进走出的,屋里屋外到处都会是烂泥巴稀泥巴……何小康越想越感受到了城市生活与乡村生活的迥然差异。
何小康转过身子,把脸向婆娘。
何小康说,从明日起,俺们去铁桥市场卖吧!
杨桃幺以为何小康睡着了呢,可他一直未睡着。
杨桃幺说,你是不是疯了,青龙嘴市场卖得好好的,有么事要跑到铁桥市场,远又远的。
青龙嘴菜场是离“小康街”比较近的一个菜场,也是那个城里最大的菜市之一。
这段时间,何小康和婆娘天天都在青龙嘴菜市卖菜。虽说不是自个儿种植的蔬菜,可每天贩去的一板车蔬菜都卖完了,连渣儿根儿叶儿也没剩过。何小康和婆娘当然高兴。何小康盘算着,地里的种子已播下,隔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将自己种植的蔬菜拉到菜市去卖。搬到那个城里比窝在桃花坳卖桃子划算,挣钱多些容易些,结识的人等也广些。
何小康已下定决心,就将种菜卖菜的活儿当作自己和婆娘在那个城里的工作。干过两三年,他要将屋里的一台黑白电视机换掉,去家电城买台大屏幕彩电,买台让儿子结婚时用也不会过时的大彩电。何小康早把这一想法给婆娘讲了,婆娘满口答应,心头喜滋滋。
婆娘说,搬到城里是你拿定的主意,你说咋办就照你的咋办吧。可是可是,就在何小康满怀激|情实施心中计划时,他却在青龙嘴菜市看见一个人。这个人是何小康今天下午才看到的。他当时没告诉婆娘。他不会这么没城府,不会这么快就告诉婆娘他看到了谁。
何小康又在床上折腾了几个回合,六弯床的吱嘎声在黑灯瞎火的房间里荡漾开。何小康琢磨来琢磨去,今晚无论如何也要告诉婆娘他看到了一个人,在青龙嘴菜市看到的。
何小康作出几种猜测。婆娘得知那个人就在青龙嘴菜市后会有什么反应呢,她会不会想去见见那个人呢。再说,在自己看到那个人之前,婆娘是不是早就看到那个人了……何小康反复惦量了一番,最后还是没将他看到那个人的事告诉给婆娘。
何小康今天下午的的确确看到一个人。一个他这辈子都不愿看到的人。
今天下午,他和婆娘的一板车菜快要卖结束时,婆娘说她要上一趟厕所就去了菜场尽头的公厕。何小康给一个年轻妇女称完两条黄瓜(大棚反季节蔬菜),正递过去一小捆大蒜抬头的当口,他的目光正好碰上一个穿制服男人的目光。
那身制服是工商制服。
小康路上的往事④
何小康住桃花坳时就认识那是工商部门刚换的一种新款式制服。何小康当时就骂,做工商干部不仅可以拿国家的工资,还可以穿国家的服装,日他娘的,俺们这些当农民的就没那福分。
何小康把头埋得低低的,尽量装着没注意到对方的样子。何小康感觉那身制服走远才抬起头,缓缓嘘了一口气。婆娘上完厕所转身,何小康就憋憋屈屈地拉起板车往菜场外边走去。由于阴雨天气,下午的菜市没多少人,何小康拉板车从菜市里面走出来很顺畅。婆娘说菜还没卖干净呢?
何小康说,算了,边回去边在路上卖吧。
何小康拉着板车,婆娘跟在后面。何小康拉板车的速度明显比平常快,而且要快出许多。婆娘本来就胖,走路慢。何小康一走快,婆娘就越发跟不上了。何小康万万没想到,如今搬进那个城里居住偏偏又看见那个人。令他猝不及防,焦躁不宁。
那个人是柳有仕。
当初,大概二十几年前吧,杨桃幺选择了何小康,而没选择柳有仕。柳有仕还在部队当兵,何小康在村小做民师。曾记得,何小康去杨家娶杨桃幺时,柳有仕仍在家里探亲,还到杨桃幺家喝了喜酒。到杨桃幺家喝喜酒的柳有仕那次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
杨桃幺的爹见状,请村上几个劳力把他送了回家。柳有仕和杨桃幺住一个村子,连两家的屋也颇近,都住在九佛岗上。九佛岗离何小康家桃花坳不远,隔一座山。
九佛岗是个麻雀小集,乡里一个管理区所在地。坳子里的乡亲赶场赶的就是九佛岗。假如当初杨桃幺选择了柳有仕,她的生活将会是另一番景象,似乎不会是现在这样子。柳有仕从部队转业分配进那个城里,据说混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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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他已混得一官半职,当上所长。杨桃幺每天卖蔬菜的青龙嘴菜场就在柳有仕的管辖范围。假如杨桃幺选择的是柳有仕,至少,杨桃幺早就搬进了那个城里,在那个城里生活了。说不定,杨桃幺也弄到一个单位。
杨桃幺是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