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会出现王子和公主,这类只在已经撕成碎片的童话书里出现的人物,将从革命洪流中浮现出来,并且即刻出现在咫尺之遥,这到底是现实还是一出戏呢?
蝶来带几分屈尊的神态挤坐在她的邻居,那些小市民中间,确切地说,就坐在徐爱丽身边。她虽然这么称呼她和她们,其实心里高兴坏了,她和她们沿着上街沿的边缘坐成长长的一排,就像戏台下的第一排,虽然人行道挤成一锅粥,但都是身背后的混乱,她们的弄堂通到淮海路,近水楼台先得月,遇上大游行,便早早搬来矮凳或小竹椅,还自备茶水零食,事实上,七十年代任何一场游行在她们都成了娱乐,在她的成长岁月,革命是生活方式,也是娱乐方式。
今天的蝶来还暗藏得意,她把五岁的小弟都带出来了,此刻他就坐在她的膝盖上,身旁是小她两岁的妹妹,大家喊她蝶来妹妹,喊着喊着变成了蝶妹,就像蝶来,她真正的名字叫叶心蝶,仅仅因为附近有间照相馆叫“蝶来”,她和妹妹的照片在他们的橱窗里摆放过,于是“蝶来”便移花接木成了她的常用名。为此蝶来一直想着把自己的名字改掉,但是,没有谁理她的茬,母亲从来没有耐心听她的心愿,父亲是聋耳朵,对于某些话题,他就怎么也听不见。蝶来决心耐心等待,等长大的某一天,拿着户口薄去派出所改一个响亮的毫不俗气的让人家没法起绰号的名字。关于这个新名字她想了很久,可是就跟改名字一样难。
她一手搂住弟弟,一手搂住妹妹,她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拖儿带女的,好像他们是她生出的孩子。可是蝶妹并不合作,她好几次扭动身体试图甩掉揽着她胳膊的那条手臂,手臂细弱却蛮横,不由分说地拽住同缘异体一样细弱的肩膀。妹妹瞥一眼姐姐,这个善于施行微暴力的比她年长的女孩脸上的表情却是快乐期待的,和她身处的环境一致,其目光在徐爱丽的指点下,和众人的目光一起聚集,朝向淮海东路八仙桥的方向,她眼稍上翘的一对凤眼亮闪闪的,只有与她血脉相连并且是年龄相仿的亲人才能感知积聚在这个十三岁的细长的身体里的不同寻常的能量,蝶妹并不知能量为何物,她只是凭本能感知它对身边人以及周围世界的藐视。
“妈妈知道我们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要打的!”她在姐姐耳边嘀咕着,算作微弱的抗拒。
“妈妈在乡下劳动接受再教育,怎么会知道?”蝶来大声问道。
蝶来说到“再教育”三个字还那么铿锵有力,一点都不怕难为情,蝶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啊,你们不讲她怎么知道?”徐爱丽在一边帮腔。
这一来,蝶妹更不安了,她俯在姐姐的肩膀轻声但并不退让道,“我会告诉她,我们坐在马路上,天黑了也不回家,还带着弟弟,他现在已经睡着了,他会着凉的,而且天下起了雨,等着吧,哮喘就要发了。”
对于蝶来,妹妹的最后一句话才是真正的令人气馁的警告,她畏惧弟弟的哮喘病,那高分贝的刺耳的哮鸣音在小男孩的气管回响时,也是家里的灾难日。
于是她才意识到有零零星星的雨滴,可也不太确定,因为后面站了几排人,嘈杂地谈论着,“说不定是他们的唾沫星子,”蝶来恶作剧的推断让妹妹差点哭起来,她有洁癖,又胆小,挤在人群里有着深深的不安全感。
“好吧,就算是下雨,你看好小弟,我回家拿衣服拿伞,”
蝶来讨厌不如说是害怕妹妹的哭泣,她最终是会做些妥协的,她欲起身,却细眉一挑,挑出两支眉峰,这张将会变得圆润明媚眼下仍是线条愚钝的脸蛋立刻充满挑衅生气盎然,“要是你告诉妈妈,我可不会给你好日子过!”
她已经起身,但是妹妹扯住她,已带上哭腔,“你不要走嘛,他们挤过来了,我抱不住小弟……”
又是妹妹比姐姐先感应正开始涌动的人潮,后面的人像波澜一般朝前推来又退回,蝶来朝东面的远处看去,仍然什么都没有看到,然而,似乎隐约有口号声传来,不如说这似有若无的口号是通过妹妹的感应而听到。
此时蝶来才发现坐一旁的徐爱丽已经手提小板凳在十米之外的地方,正口沫横飞地向一圈妇孺进行演讲,无疑的,是关于公主的话题,徐爱丽生活的大半时间是在寻找她的听众,所以她到哪里都有办法找到属于她的社交圈子,哪怕在街上。你永远也别指望徐爱丽这样的人会帮上真正的忙。蝶来对自己说。
“那么你去拿东西,伞、衣服或者毛巾毯,对了,毛巾毯好,可以把小弟包起来。”蝶来看着蜷缩在她怀里的小男孩,无法掩饰刚刚苏醒的母性获得满足的欣喜,“跑着去跑着来,五分钟够了。”她用着母亲经常用的命令的口吻。
妹妹离开姐姐便灵活得像条鱼,迅速隐没于后面几排人丛里,蝶来却又担心起来,喊着,“可不能耽搁呀!游行说来就来,看不到公主,你会后悔一辈子!”
蝶妹听到姐姐毫无顾忌的喊叫声更是恨不得潜到人海深处远远避开她的厚脸皮无所畏惧的姐姐,好在人潮已把她们隔开。
然而,蝶来的担心成真。妹妹果然耽搁了,游行果然说来便来。当蝶来随着突然高涨的欢呼声朝东面看去,游行队伍已红彤彤沉甸甸地涌过来,就像不可阻挡的涨潮的海浪。
坐在第一排的人们呼拉拉站起来,抱着弟弟的蝶来急了,想要徐爱丽帮忙,但她做完演讲再也不见人影,她抱着五岁的男孩站不起身,便把他放在妹妹的凳子上,跟着慌慌张张踮起脚尖伸长脖颈把自己拉得比谁都长。可小男孩还在睡梦中,坐不稳凳子头一歪便掉到地上,哇哇大哭,同时后两排的人吆喝着前排人坐回凳子,她的这块周围世界瞬时乱得像被狂风袭击的集市。来了几个戴红袖章的纠察吹响哨子,很快,就恢复了秩序,第一排的人坐回小凳子,蝶来也恢复先前的状态,但不无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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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游行队伍一米一米地接近,开道的摩托车已从她的面前经过,已经看到队伍前的敞蓬车了,车上站着王子和公主,他们似乎在招手,他们身影模糊,因为还远,但车轮在转,在朝蝶来接近,伴随着游行队伍的合唱声,连歌声都是异样的温柔,那是亲王亲自作的词曲,歌颂与中国的友谊,虽然听起来更像一首软绵绵的情歌,像黄|色歌曲,革命时代,情歌就是黄|色歌曲。歌声越来越响,亲王柔润的微笑、公主标致的脸形开始清晰,蝶来紧张地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住正在接近的如同梦境中的人物,同时她在等妹妹,对她的姗姗来迟急得坐立不宁,这个慢郎中,她怎么还不来呢?她怎么可以失去亲眼目睹公主的机会?
公主正在朝她接近,其光芒已辐射开来,观看的人群因之而安静。蝶来越发焦虑,她不时地转开头渴望从后面拥挤的人群中看到妹妹的影子,可是人群宛如墙壁挡住她的目光,她又一次把小弟放到旁边的凳子上,脚踩上自己的凳子瞬时比别人高了半截,还没有来得及放眼望去,已引起一片“嘘”声,紧接着竖直的身体便被后面的人按下去。
在这几十秒钟的动荡后,亲王和公主已在咫尺之遥,然后便从蝶来的视野里流过去,流到远处,蝶来就是在这个片刻触摸到瞬间的强烈,它的短暂和不可磨灭,它将是她空茫的青春期第一抹色彩,那色彩如此浓烈奇幻,令她目眩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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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尼克,莫尼克,”躺在床上的蝶来歌唱般地吟诵着公主的名字,“莫尼克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嘴角上亮着灯。”
“因为她涂了口红,因为她的牙齿很白,因为她是公主,我觉得她像妖怪。”与她头脚倒错躺在另一头的妹妹回答。
“因为她太好看了,你们就骂她妖怪,我宁愿长得好看被人家骂妖怪。”
“你想做妖怪?神经搭错了吗?”
“你才搭错……”蝶来顺脚一踢差点踢到蝶妹的下巴,她们虽然头脚倒错却是睡在一个被窝,床的里端睡着小弟,因为有哮喘病,他成了家里重点保护对象,质地最优良的丝绵被子给他盖,他本应该睡在长沙发上,却因为是礼拜天,便挤到床上与姐姐们一起睡个欢乐觉,他与蝶妹睡一头。蝶来睡中间,左边是小弟的脚,右边是妹妹的脚,她宁愿与两双脚为邻,也不要左转身是脸,右转身还是脸,在两双脚之间辗转的蝶来,觉得天地相对宽阔,她可以东想西想,任自己思绪飞出去,飞出家,飞出城市。
这是星期天的早晨,其实已近中午,但他们三个还赖在床上,只要蝶来不起床,不对他们发威,两个小的也绝不会从被子里出来。如果他们的父母尤其是母亲,知道他们的周末上午是这样虚度,林雯瑛经常用虚度这两字鞭策她的子女,她会拿来洗衣搓板,让领头的蝶来跪上去。蝶来受到的所有的严惩,都会转嫁到弟妹身上去,所以,爱告状的蝶妹不到忍无可忍是不敢向妈妈泄密的。
“如果你亲眼看到她,你就不会说她像妖怪,她就是公主,我想象中的公主就是这么漂亮。”
“我也看到她了,我还跟着车子跑了一阵,她的眼睫毛好长,就像假的,要是你的眼睛装上长长的睫毛,就会显得凹下去,会变得大一些会漂亮许多,可是,你的眼睛太细太长了,可是,我想象中的公主是不化妆的。”蝶妹用一种世故的态度分析和表态。
蝶来脸对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呆,是的,公主的眼睛绿得那般浓郁,就像热带雨林,在雨林深处,藏着无数的奇禽珍鸟,它们斑斓的羽毛,衬托着深深浅浅的绿,在更深的深处,绿在下沉,浓得化不开。
公主就是从雨林深处来的,蝶妹的感觉没有错,的确很妖怪,但是,具有蛊惑力的美都是妖怪的,妖怪这个词让蝶来有一种特殊的激动。蝶来也迷恋热带雨林这个词,它有着湿雾腾腾的妖艳感,这和她刚刚看过的“美丽的西双版纳”这部彩色纪录片有关。
游行的次日,她曾带着蝶妹和小弟去医院探望父亲,对于美丽公主的憧憬使俩姐妹有着热切去了解与亲王和公主有关的一切,于是便被父亲顺便补了一堂地理课,他给女儿们描绘了亲王和公主所来自的那个国家的地貌气候以及整个亚热带的地理环境,只要抓到机会,父亲就会给他们补课,他的严重的美尼尔氏症损坏了他的耳神经,但比之更为担忧的是儿女们的成长,对于他们增长飞快的身体他只有焦虑。
探病的次日上午,蝶来遵照父亲嘱咐带着弟妹去附近的国泰电影院看了一场学生场的名叫“美丽的西双版纳”的有关中国西南部大自然的彩色纪录片,据父亲说那一个动物出没其间的丛林与亲王和公主来自的国家的自然环境有些相似,电影中,这一个神秘的蕴籍了自然丰厚物质的热带雨林衬托了野兽珍禽的生猛活力,它也成了蝶来思念公主时的背景。
“没良心,游行队伍过来时我急死了,怕你来晚了,我到处看,用眼睛找,害得我没心思仔细看公主,你倒好,居然跟着车子跑。”蝶来的思绪终究被现实阻挠,虽然妹妹的话在虚空中转了几圈才被蝶来捕捉到,陡然沮丧,便迁怒于妹妹。
蝶妹不响,蝶来更来气,脚在被窝里踹了两下,被窝里掀起一阵小风暴。
蝶妹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