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了火车之后,就在这座俄式的建筑前分手。汪明月把地址留给他,然后上了一辆早已等候在站前的黑色英国轿车。小郑拦了两辆人力车,商量了价钱,招修治上去,他在火车上睡得舒服了,精神头儿很足:“咱们先去你的公寓把行李放下,然后去饭庄,锅包肉没吃过吧?好吃得很……”
修治嘴上说:“好的,麻烦你了。”手把汪明月给他留的纸条打开,上面写着,雨露街二十八号。
雨露街二十八号在旧皇宫的北面,慈恩寺西南。巷子很深,种的都是上百年的碧槐,里面没有第一到第二十七号,也没有第二十九号,只一家,就是二十八号。
朱紫色的大门紧锁着,司机按了一声喇叭,靠西的侧门开了,那辆黑色的英国车子缓缓驶进去,在第二重的庭院外停下。仆妇两人上来,一个为她开门,含着胸,右手递上去领她下车,另一个拿了行李。
黄昏时分,夕阳的光在黄绿色的琉璃瓦上反射数次投在庭院里的花草间和汉白玉石阶上,数种颜色被糅合得复杂又艳丽,那是天黑之前的不甘心。她穿过厅堂和花园,四处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她在东侧一栋独体的两层小楼门前停下,门半掩着,一缕晦暗的异香细细传来。
她跪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明月给小王爷请安。”
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2章
太阳西沉,明月东升,笃笃的更鼓声传来,她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双手撑在地上,含着胸,膝盖以下早已没知觉,姿势很尴尬,像只逆来顺受的小畜生。
五岁之前,她在爹爹的杂耍班子里面跟着大人跑江湖。爹爹是班主,本身是耍中幡的高手,中幡是竹竿做成,高约三丈,上面有面红罗伞。爹爹能把这三丈高,碗口粗的中幡用手肘,用肩膀扛,用下巴壳顶得稳稳当当,红罗伞迎风飘扬,观众铆劲的叫好,钱也撒的大方。有占场子的流氓过来寻衅,打人砸家伙事儿,一块红板砖都要砸到爹爹后脑壳上了,非逼着他下跪,爹爹就是不跪。终于有同行上来帮忙解了围,爹爹一边给明月擦脸上的泪水一边跟她说:“爹不能跪,这一跪下,以后就起不来了。”
自幼时进了这深宅大院,跪了这个主子,长到这么大,每次再给他下跪,她便想起爹爹的话,自己再也起不来了,果然如此。
门里面的人轻轻咳了一声,她不敢起身,仍跪着跨过门槛,四肢着地地蹭进屋子里。黑洞洞的房间,没有掌灯,月光穿过镌花的窗子投在地板上,奇异的香味越来越浓,一小点火星忽上忽下的晃动,忽然灭了。
她挪过去,直到榻子旁边,借着月光看到小几上手掌大小方形的白玉匣子,熟练地打开,用银勺子挑出些黑色绵软成色绝佳的烟膏,从他的手里接过烟枪,他拇指上仍带着老王爷留下的碧玉扳指,她把烟膏续上,点上火儿,那一刹那间仰头又看见了他的脸。
小的时候,就有婆子们私底下笑她长得跟主子联相,真奇怪,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个人居然可以长得像,他们是一样的长眉长眼。放到女孩的脸上就是婉转柔媚,放到男人的脸上也把他变成了个温柔的人,虽然内里远非如此。他的头发也剪短了,理得很整齐,长条脸儿,尖下巴,鼻子很直,嘴唇很薄,烟吸得舒服了,神色慵懒得劲,有点微微的笑。脸还是像原来那般好看那般俊,身上明明是更瘦了。
她声音轻轻地重复之前的话:“明月给小王爷请安。”
“起来坐吧。”
她扶着榻子的边缘慢慢起身,腿上忽然过了血,针扎一样的疼痛,在他对面的圆凳上虚坐了,看着他吸了几口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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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这是走了几年了?”
“三年又六个月。”
“书念完了?”
“念完了。”
“学到什么?”
“……文凭在行李里面,我去给您拿来看?”
“中国字还会写吗?”
“……会的。”
他吐了烟出来:“我以为你不会了,连封信都没有,死活我都不知道。”
“……王爷身上还好吗?”
“烦您惦记了,没什么大碍……”他原本倚在枕头上,放下烟管,坐起来就着月光看看她的脸,“有点变样了。”
她没应声。
“一年前我去了一趟京都,你不知道吧?”
“后来知道的,伯芳留了信给我。”
“对啊,你跟朋友出去玩了,我待了一个月,也没见那里有什么热闹比奉天多,就又回来了。”
“看见您留了银票,王爷您心疼我。”
她把他说得笑起来,像听到最好玩的事情一样,终于叫她名字了:“明月你真学到东西了,知道跟我道谢,跟我客套了?”
他阴阳怪气地弄得她根本不知道再怎么说话,直到他摆摆手:“赶了老远的路,下去休息吧。”
她跪了两三个时辰,跟他说了十来句话,这就又被他打发走了,便行了礼,慢慢出门。出去了才发现夜间变了天,乌云卷上来,遮蔽了月亮和星星,围墙楼阁的影子长长短短参差不齐,仆人们将室外的名贵花草都收起来,宅院忽然变得空荡安静,像一个宽敞的墓|穴。
修治抵达奉天一个月了,一直在舅父石田秀一的会社里面熟悉环境,结交同事,同时上中文课。石田秀一经营的是一间建筑公司,设计师和监理都是日本人,还聘请了不少中国人跑业务拉关系。修治还在这里还见到了大学时代的学长小田彰。
会社给他安排的宿舍在市邮局附近,三层高的新楼,住了很多来这里做生意的日本人,也有军方的家属。这楼里每一套房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楼下也有不少小馆子,生活条件很不错很方便。修治住着一室一厅,之前的主人是一个来自于四国的画家,东西搬走了,留了一幅小山水画在南向的窗子旁边,修治觉得挺喜欢就没把它拿下去。除此之外,这个单身汉还有一张铜床,两张沙发,一套画图用的桌椅,一个壁橱一台收音机,还有电灯。还有他到了之后就去北市场搜罗的大捧大捧的绿色植物。
中秋节前刮了几天风下了一宿雨,天气果然冷了,他在先施百货买了一件厚外套,在旧西装的口袋里面发现了汪明月留给他的地址。一个星期六的上午,修治自己叫了一辆人力车去找雨露街二十八号,到了之后才发现,这里似乎只是比满清旧皇宫小一些的大宅门。
他去拍侧门的门环,四十多岁的汉子开门说他听不懂的中文,修治想了想,只说道:“汪明月?”
汉子上下打量了他,摇头摆手,复又把大门关上了。
修治反复核对了地址,明明没错,他摸不到头脑,又不通语言,只好从那巷子里面出来。南端是慈恩寺,寺院的大门是敞开的,有信徒和僧人进进出出,修治拾阶而上,也去庙里转转。
慈恩寺正殿门前放着四口圆型的巨大水缸,里面养着莲花,鲤鱼还有青蛙。有几个工匠在修葺侧面的柱子,修治发觉他们在石灰里面搅拌沙子,比例不大对劲,倒是不偷工减料,但是沙子少了,细绵土多了,和出来的材料干的太快,硬度也不够。修治比划着让工匠再加些沙子进去,他们见这西装革履的东洋人指手画脚的,都觉得新奇,停下手里的活计不干了,看着他,一边擦汗一边笑。
长老和尚陪着一个人从正殿里面出来,那人面容清瘦俊美,长眉长眼,脸孔白得像玉一样,身上是件宝蓝色的绸缎长衫,衣饰华丽,他右臂微微张开,小臂上架着只小鹰,他的拇指上戴着枚绿玉扳指。
工匠们对长老说:“你看这东洋人还教我们干活儿呢。”
长老说:“几位请勤快些,别误了工时。”
当然这些话修治是听不懂的,他只看到手艺不佳态度闲散的工匠,老迈的僧人,还有玩鹰的贵族,索性不管他们,自己蹲下去,加了两掀的沙子,顺时针搅了三圈,然后扔了掀子,拍拍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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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治再认出那个人来,也是看到了他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大帅府上的宴会,舅父买了礼物带他同去,他在偏厅里又见到那个年轻人,一个人坐在留声机旁边的沙发上饮酒吸烟,舅父过去跟他问候寒暄,此人傲慢非常,爱答不理。
修治问舅父这是何许人也?
舅父刚被卷了颜面,心中恼怒,讪讪地对修治说:“显瑒,姓爱新觉罗的,满清的旗主小王爷。目中无人,游手好闲,玩鸟玩烟,玩女人什么都来,皇亲贵胄的身份其实早就没了……”
修治顺着就接下去:“钱也败光了……?”
舅父停了停,咽了咽口水:“钱?钱还是有的是……他每天卖一块地再加一锭金子也能好活到孙子辈……”
修治听了就笑了:“这您都知道了?”
“来这里不就是淘金的嘛。”
“您要做他的生意?”
舅父略沉吟:“不好做,但是也不是没有机会……走走,我再介绍些朋友给你认识……”
第3章
帅府的宴会直到子夜时分方才结束,显瑒乘车回到府中,看见后院明月的房还没熄灯。他去敲她房门,是丫鬟开门,她闻声也迎出来,跟在后面,头发湿漉漉的,都梳到后面去了,像个英气的男孩,她身上是件大绿色攒着粉色牡丹的织锦袍子,颜色鲜艳激烈。
佣人们给他备水沐浴,明月小心伺候,袖子翻到手肘上面,露出一小段胳膊,圆圆细细的,上面有些浅色的汗毛,他伸手过去,手背蹭了蹭她那一节皮肤:“明月。”
“王爷。”
“你念书念得好不好?”
“中上。”
“能在日本找到事情做吗?”
“也许能吧。”
“同学们待你可和气?”
“都很好的,不时有聚会,还有人带我去她家里玩。”
“我去了你住的地方,那里不错啊,干净整洁,旁边是不是有一个湖?”
“嗯。树都长在水里,夏天的时候,鸳鸯可多了。”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子,“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你自由得像只麻雀,怎么又回这里来了?”
热汽从浴盆里慢慢蒸发,在他的脸上结成水珠,顺着脸庞滑到尖的下巴上,她看着他的脸,他浓黑的眉毛和眼睛,慢慢说道:“一只麻雀的翅膀能有多大?王爷说我到底能飞到哪里去呀……刚到日本的时候,看到街上的萝卜我就觉得很奇怪,哎,萝卜不都是小方块形状的吗?怎么还能长得圆圆长长的?”
他闻言“哧”地一笑:“笨蛋!小方块是厨子切出来炖牛肉的,萝卜真长成那样不就成面果子了嘛?”
明月说:“王爷你看,我连萝卜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让我去哪里啊?”
他转头看着她,皱着眉头发笑:“姑娘,你是逗我呢,是吧?”
“您笑了就行。”她把他手指拾起来轻轻咬了一下,是个胆小又淘气的狐狸。
他忍不住了,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吻她的唇,舌尖儿度过去跟她的纠缠在一起,久违的味道和感觉,越来越用力气,太消耗空气和心血。他从水里出来,把她横抱住,直往卧室里面去,明月身上绸子的衣服沾了水,发冷发紧,可两具身体都是热的,他太渴,没有耐心对付一双双精致的攒花扣盘,“咔”的一声把它们撕开了,双手上去拨开袍子和内衣,寻找她的皮肤,她的肉,她的骨头,像从沙子里焦急地发掘出一个白玉的花瓶。
他们距离上一次做/爱的时间太长了,长得对对方的身体都有些陌生,长得连他都觉得有点疼。明月发怯,向床里面缩,他趋上前,困住她占据她,一只手从后面握着她脖子,他觉得自己手里的这个才是根圆圆长长,水分充沛的,鲜嫩的白萝卜,他又笑了,亲吻她,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