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日式石灯笼之间,绕过一座养有锦鲤的流动水池,伸向庭院深处。
“敢在超高层大厦顶层建一座大庭院的人,全日本也许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吧?”康哲夫不禁失笑。
他踏着碎石路步向庭院深处。四周宁静异常,只余水池上竹管的淙淙流水细音。
深入庭院之后,康哲夫渐渐感受到空气中一股无形的压迫力。
绕过水池畔的竹丛后,碎石路尽头一座小建筑物映入康哲夫眼帘。
一座以纸门间隔的传统日式道场。
道场的木地板玄关高出于草地上约半公尺。玄关上的正面纸门板敞开了,可见内里的情景:
一名身材壮硕的男人背向康哲夫,跪坐在道场正中央,脸朝向壁上的神龛。
男人理了短短的平头,宽阔的肩膊满满撑起那套玄黑色的厚布剑道服,左腰带上斜佩着一柄黑鞘金锷的古雅日本长剑。
男人静寂如山岩,保持跪坐的体势。
壁上神龛供奉着鲜菊花,两旁各挂了一卷巨大的毛笔字帖,字体苍劲刚坚:
剑禅一如
无念无想
康哲夫感受到的那股压迫力,正是从男人背项透来。
康哲夫止步,沉静地凝视道场内不动如山的男人。男人身上散发的气势已渐渐上升至顶峰——
——白光闪现。庭院内石灯笼的光华亦为之黯然。
男人右臂向前平举,单手持着露出优美弧刃的长剑。剑刃水平停顿在男人身体右侧,剑尖指向前方。男人的左掌稳稳握着左腰间的鞘口;双膝早已离开木板地面,右足平踏在前,左腿虚跪,以足趾支撑着依旧沉稳若巨岩的身躯。
这拔剑水平一斩的动作几乎肉眼难辨。
男人缓长地吸气,平持的长剑缓慢地移向头顶。扶在鞘口处的左手顺畅地伸出,以双手握持剑柄。
剑柄停顿在男人头顶上方约一寸处,银白剑刃呈水平,尖端朝后对着康哲夫,形成火焰般的“大上段”架式。
康哲夫看得连唿息都热起来了。
男人浑身发出的压迫感充溢整座庭院。眼前幻想中的敌人已经被这股无匹气势牢牢困住,无处可逃——
弧形锋刃挟带猛烈破风之音,以噼破高山的雄健威力从中央垂直斩下,刹那间却再度静止于男人肚脐的高度,彷佛从未移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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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这记强劲的破面斩时,男人没有如一般日本剑士般吐出粗壮的“气合”(日本武士道专用语,指出击一刹那唿出的强烈呐喊),而是静静地从齿缝间喷出尖细的气息。
男人把左掌收回左腰握着鞘口,右手挥刃朝身前划出一道弧形轨迹。此动作称为“血振”,意思是挥去剑刃上的血渍。
“血振”后,男人缓缓把长剑收回黑色剑鞘,双腿随之恢复跪坐的姿势。一切动作就如电影的慢镜头般,依旧不失森然的气势。
康哲夫知道,这正是日本武士道之精髓——“残心”:在出招之后,即使成功击杀敌人,武士仍不能让体态和气势出现丝毫可乘之隙,必须牢固保持完美的警戒和气度,这正是“残心”之要诀。
康哲夫感觉男人身上的罡气此际才点滴平缓下来。男人徐徐把左腰带上的长剑连鞘解下,恭敬地放于身体左侧地上,然后双掌按地,向正前方的神龛鞠躬敬礼。所有的动作仍是一丝不苟。
这完全体现了日本民族的个性吧,康哲夫心想。外国人往往误解,日本人对一切事物外观的微细枝节如此重视是虚伪的表现;事实是日本人坚信人的心灵诚正、严谨与否,往往表现在一言一行的微小举止之中,故此才执念严守这种生活态度——武士、武道家更是个中佼佼者。
“你来了。”男人头也不回,以略带关西口音的日语说。
康哲夫轻轻抹去额上的汗珠:“高桥先生的居合道(注)又进步了不少。很凌厉的气势呢。下次升段是什么时候?”
(注)居合道:日本古武道,精研者能从跪坐姿势瞬间拔剑杀敌,第一剑亦是最后一剑。居合道并无双人对打试练,而只使用实剑单独修炼各种招式。
“大概要等到六十岁吧。”男人转过脸来。阔大而轮廓坚实的黑脸,直挺的鼻梁,丰厚的嘴唇,唇上和下巴留着半白的粗硬胡须。本来平凡的容貌,在长期严格修炼下,自然地显现出充满气魄的魅力。
高桥龙一郎,五十一岁,剑道八段范士,梦想神传流居合道八段范士。现任日本剑道协会副理事长,世界剑道协会特别理事,剑风以雄浑沉着见称,是“全日本剑道选手权大会”史上首位取得二连霸的知名剑豪。
同时他亦是日本十大企业“高桥重工”二代目社长,十八年前继承了父亲高桥彻的事业后,一手把原本属于中级企业的“高桥重工”提升为日本的第一流商社。
然而最令高桥龙一郎深感自豪的仍是他在剑道界的成就。老人院般的剑坛领导层中,战后出生者就只有他一人。这般“年轻”便能晋身剑道界高层,部分原因当然是他在比赛场上的惊人成绩;而他在工业界的显赫地位,亦是他能跻身于剑道老前辈间的重要因素。
此外,高桥龙一郎更是当今日本少有的铸剑名匠,其作品“龙月”、“草上雪”等深受剑道界、刀剑鉴赏界以至收藏界的一致赞许;而“高桥重工”旗下的子公司“龙美堂”,也是日本刀剑铸造业界中首屈一指的领导者。
这正是康哲夫专程到东京来找这位老朋友的原因。
高桥龙一郎把康哲夫引领到道场后的一个房间。房间位于“高桥重工大厦”三角形建筑朝向正北方的尖端。
呈梯形的房间依旧是雅淡的日式传统布置,地板铺着榻榻米,中央放了一块矮几,此外再无其他家具。梯状的空间加上简单的摆设,使人产生一种房间比真实面积还要宽大的错觉。
正面窄小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卷轴,上书:
战气 寒流带月澄如镜
康哲夫一眼看出,这是日本一代剑圣宫本武藏的真迹,价值当在五亿日圆以上。
房间两侧的素白纸门板敞开了,露出门后的双层玻璃帷幕。居高俯视而下,西面正是新宿中央公园;东方则是高楼大厦如群山峦叠、灯火密布如蝗群眼睛的新宿都市中心繁华夜景。
康哲夫感觉就像处身于一艘巨大战舰的高昂舰桥上,默默凝视尖锐的舰首排开沉默而广阔的海洋,缓慢而无声地前进。
他站在东面的玻璃前,俯看自己刚才亲身步过的那个以欲望构成的城邑。
——在这片纵横街道与混凝土硬块交织成的梦幻海洋上,浮沉着多少炽热动人的美丽恋爱与泯灭情义的斗争?埋葬了多少传奇与悲剧、希望与挫折、忠诚与虚伪、勇敢与怯懦、高贵与卑劣……
而一无所觉的混凝土海洋,仍然沉默地荡漾在五月的朗朗夜空之下。
站在康哲夫身旁的高桥龙一郎张开丰厚的嘴唇:“我常常面对这片夜景打坐冥想,培养心中的气势。”
高桥招唿康哲夫在矮几对面盘膝坐下。康哲夫把一直提在手上的黑色公事包平放在几上。
“从美国飞来后一直没有睡吗?”高桥把覆在几上的两只小巧茶杯翻开,提起以冰盘镇着的古雅茶壶,往康哲夫面前杯子里倒出晶红色的冰麦茶。
康哲夫略一点头道谢,啜了一小口冰凉的麦茶,吁出长长一口气。“我的生理时钟大概还停留在美国东岸时间。”
“何必这样奔忙?”高桥笑说:“‘龙美堂’产品改良部长的位子还空着呢。依旧没有兴趣过来帮忙吗?”
“CIA(美国中央情报局)每月的薪酬还够我花。”康哲夫轻轻解开领带。“我还不想当上班族呢。”
高桥抚摸黑白夹杂的胡子,微笑不语。
“请你打造的东西完成了吗?”康哲夫直接道明来意。
“上个星期才完成。”高桥从矮几底下抽出一件长形物体。一柄形貌极为简拙的长剑。“它不是日本剑。恕我不能把它挂到墙壁上。”
康哲夫恭敬地接过长剑,拔剑出鞘。
“刃尖的形状和角度、锋口的厚度、剑身的长度和重量,全部按照你两个月前寄给我的资料铸造。”高桥说。“刃身下段由于资料不详,只能按照前段的形状顺势直线铸下;剑柄跟剑鞘暂且依日本样式制造。剑锷护手则没有加上。”
“太好了,谢谢。”康哲夫凝视剑刃锋锐的前端。
铸造刀剑的程序绝不简单:首先为“造形”,以高热溶化铁胎,倒入预制的凹模内,冷却形成一柄长方形的铁棒。
第二步是“锤炼”:先替铁棒接上临时长柄,继而以重锤把棒身锤平,用干草和特别溶剂除去铁内的杂质。
把锤薄的铁片放在鼓风炉上炼烧通红后,匠师便以凿子将铁片拆为两半,重叠在一起,把经过折叠的铁片再次放在洪炉炼烧,复再移放在铁砧上锤打、折叠。如此经过无数次重叠程序后,原始的剑刃便成为许多重软、硬薄层组合而成的精钢。
假若是坚刚质实的名刃,折叠次数往往多达数千次。
下一步是“炼硬”,又称“回火处理”:把刃身炼烧到一定温度(只有名匠才能从其色泽作出准确判断),然后迅速浸入冰冷的液体中。这工序的作用是令剑刃外层变得坚硬,内部则保持柔软,构成了剑身的无匹韧性。
同时,匠师亦会进行“整形”:在炼烧之前,先把设定为刀锋的部位锤薄。
由于剑刃两缘厚薄不一,在加热和冷却的过程中,两边扩张与收缩的速度和程度便出现差异,渐渐自然形成弯弧的刃形。
最后加上打磨、刻镂纹饰和血坑、开锋等后期工序,一柄坚刚利剑便诞生了。
若是精心铸造的罕有作品,以上工序往往要为时经年;但在“龙美堂”的精密分工下,加上“高桥重工”的高科技协助,普通“量产型”商品可在一个月内完成。
“很奇怪的刃形……”高桥瞧着康哲夫提在手上的长剑,一只手捧着冰冷的茶杯。“到底是哪一国的兵器?”
“不知道。”
“连你也不知道?你可是CIA的刀剑凶器类专家啊!”
“只是分析员而已。”康哲夫伸出左手食指,沿着剑刃的平面抚摸。“这种剑形的来历,我确实无法分析。”
“它是……命案的凶器吗?”
康哲夫点点头。他把长剑收回鞘内,安放于矮几上,然后打开公事包的钢锁,掏出一叠照片。
“我来东京的目的除了拿这柄剑外,也带了一些东西来请你鉴识一下。”他把相片放在矮几上,推倒高桥面前。
十五帧照片全数拍摄一道伤口——一名黄种男人的喉管和动脉遭利刃割破。照片以不同角度、距离拍摄了伤口的形状,还有验尸解剖后分析照片,以及高解像电脑绘图重构的各种纵、横切面图像和立体图。照片上标示着伤口上各处特征。
每帧照片左上角都有一小行相同的文字:“受害者代号:HO43-8”。
“很详尽细致的图解……死者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吧?”高桥鹰眼似的细目不离这堆照片。
“你知道我不能说。”
高桥点头。“很俐落的斩法……不,应该说是‘削’法。”他的右掌微握,缓缓在半空中比划,下意识地模仿击杀图中男人的那一式剑招。“凶手只是以剑刃前端划破死者的咽喉。准确而致命。这个男人死时大概来不及露出惊栗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