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岛在诸神的震怒中颤抖沉沦;瓦特的蒸汽机发出健马般的嘶叫;原子弹在广岛炸起巨大的蕈状云;阿姆斯壮踏上月球的荒凉土地;柏林围墙轰然崩倒……一切一切曾经惊天动地的历史时刻,对康哲夫与媞莉亚来说,都比不上四目交投的这一刹那重要。
他们的眼神中没有激|情,浓烈的爱升华为一种出奇的宁静——一种从对方眼瞳里终于找寻到心灵依归的宁静。在灵魂的次元里,他们曾隔开了一万年,又从来没有分离过;是混沌初开时第一对男女,也是世界末日前最后一双恋人。
他把她娇小的身躯抱起来。她环臂搂着他的颈肩。他的心脏与她的心脏紧紧贴在一起跳动。
“原谅我吗?”她嘶嘴贴在他耳旁细语。温暖的气息吹拂他敏感的耳蒂。
康哲夫激动地点头。
“带我走吧。”
康哲夫的身体霎时变得僵硬。这微细的变化瞒不过怀中的媞莉亚。
她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他闭起眼。
“是谁令你这样恐惧?……是……喀尔塔!”
康哲夫轻轻把她的身躯放下来,抚摸她柔软的黑发,指头却感受到她后颈的颤震。
康哲夫回头,向高桥投以求助的眼神。
高桥沉默了好一会。要说的话终究也要说出口。
“他要跟喀尔塔作座前比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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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不是真的——”
“媞莉亚!”康哲夫紧抓着她哆嗦的双肩。“冷静点!这是我带你走的唯一方法。”
刚刚才依偎在康哲夫如炉火般温暖的宽广胸膛上,媞莉亚突然又感觉像投身进南极的冰湖里,本已玲珑的身躯彷佛缩得更瘦小。隔着泪水看见的康哲夫的脸变得模煳而遥远。
康哲夫温柔地为她抹去眼泪。
“不用害怕。为了你,我会战胜他。”
“可是……”媞莉亚的嘴唇吐出一句她不愿说的话:“喀尔塔的剑从来没有败过。”
康哲夫展露出令媞莉亚的心平静下来的微笑。
“我的剑也没有。”
站在一旁的高桥双目亮了起来。他凝视康哲夫。
高桥龙一郎至今未曾娶妻。除了朔国的复兴大业外,他其余的心力全都投注在对剑道的热忱上,大半生融合朔国古剑技与日本剑道,自立一家一流,年轻时成为史上首位连续两年称霸日本的第一剑豪。
除了古朔国的历代剑坛传奇人物:“剑圣”大道阵白发、“镇魂家派”最后传人镇魂荆裂、“千手流”宗家兼幻妄剑术大师刚柔七杀叟、“乱神将”后人纵横渡海、一代名将“关南之狼”森罗典等等之外,他最景仰的剑豪莫过于日本一代剑圣、一乘寺孤身独战吉冈一门、岩流岛上以木剑斩杀“天才”佐佐木小次郎的“二天一心流”始祖宫本武藏。
武藏终身不娶,在其遗作《五轮书》中更阐明:迷恋女色是剑士的最大障碍。高桥对这项禁欲信条坚信不二,认为爱欲只会削弱男人对剑的热情。
但眼前的康哲夫却令高桥这股信念颓然崩溃。
此刻的康哲夫温柔地抱着媞莉亚,脸上深情洋溢。
看在高桥眼中,康哲夫的身躯却变得很大、很大,身周还彷佛笼罩了一层万刃不侵的气迫。他从未见过一个男人拥着自己的爱人时会显得如斯顽强——一股高桥自问从未体验过(即使在全日本选手权大会的决胜战中)的顽强。
高桥惊讶地想:这就是爱的力量吗?
“不要浪费时间。”高桥收拾惊异的心情,看看腕表。“我们现在只余四十分钟作准备。哲夫,你要好好研究战胜喀尔塔之道。”
“你要把喀尔塔的剑法示范给我看吗?”康哲夫眼神一亮。
高桥摇摇头。“我跟他的流派不同,幸好我对他的绝技还有一些研究。到了这地步,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够帮助你。”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高桥无言向演武厅尽头一指。
进入演武厅以来,康哲夫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媞莉亚身上。他顺着高桥手指的方向瞧向书架下的矮几,这才发现厅内原来还有第四个人。
白发老者不知何时已抛去古籍,面向这边盘膝而坐,左手握住一柄中国剑支地,发出咈咈怪笑。
“老师!”康哲夫惊唿。“是顾老师!”
在暗室内,喀尔塔已把战甲换成比试用的黑袍。他面对虚空,摆出刺杀达奎那绝技“一心一步”的预备架式,双手擎剑高举过顶,剑尖直指天空,彷如一座高拔尖挺的不动黑山。
他冥想。康哲夫的形象渐渐在闇黑的虚空中浮现。
又是那股熟悉的感觉。第一次和康哲夫见面,喀尔塔的心却燃起故人重逢般的热情。
他转换架式,摆成诱惑敌人的“阴剑”。眼前康哲夫的形象也随之移动,动作一分一豪皆与喀尔塔的相同,直如月亮与水中月影互相映照。
喀尔塔的心乱了。他愤怒。他生自己的气:自己无法激起对康哲夫的仇恨之心。
眼前浮现在虚空里的中国人,分明就是杀死猜德连、夺去媞莉亚芳心的那个可恨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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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办不到。他恨不起康哲夫来。刚才在厅堂上针锋相对的激烈对话都是假的。他实际上渴望和康哲夫握手、拥抱。
——为什么?为什么……
“你的剑脉乱了,喀尔塔。”一直沉默盘坐在暗室角落的萨武德,也察觉出喀尔塔心灵的波动。“你不能败。”
喀尔塔把剑缓缓垂下。
“本王知道你在想什么。”萨武德的语音不带任何感情。“我也有跟你同样的感觉。假如本王不重视他,也不会动用你——朔国第一剑豪去结束他的生命。”
“陛下……末将要怎么办?”喀尔塔目中的迷惘神色,萨武德摄政王也是首次看见。喀尔塔,天生的先锋大将军,行事思想皆果断豪快,八方开朗的朔国铮铮男儿,目标既定即一往直前,半生热忱兵法剑道与复兴朔国的野望。
“喀尔塔,”萨武德沉思了一会后终于开口。“中国人有一句古语:‘无友不如己者。’那就是说:只有足堪当自己对手的人,才有资格跟自己交朋友。”
萨武德站了起来。“反过来说:最值得敬佩的朋友,同时也是最值得面对的敌人。喀尔塔,把你对康哲夫的仰慕,转化成向他挥剑的欲望吧。”
萨武德的话犹如水银,豁然贯通喀尔塔脑海内堵塞的思路。浪涛再次从他眼瞳内扬起。唿吸变得重浊。四肢微微发麻,因为血液都奔涌往五脏六腑。头皮因发根直竖而带来凉快的感觉。
喀尔塔全身上下的神经结构都已转变。他再度举剑时,剑彷佛已化为肉体的延伸。
在高桥龙一郎的讲解下,康哲夫终于了解喀尔塔斩破陈长德咽喉那一式“回鸦斩”的真面目。
“我所习的朔国剑道是以刚猛力量为特征的‘炎卷流’和以过人速度取胜的‘千手流’。”高桥以中国语向康哲夫讲解。高桥许多年来一直致力整理朔国古代剑法,还进行剑谱兵书典籍的翻译工作,这些朔国剑派的中文译名早已成为高桥的研究论文中的定译。
四人围坐在那张矮几旁。康哲夫看看身旁的老师顾枫。这位堪称中国现代“剑圣”的传奇老人露出痴迷的眼神,凝神倾听高桥的讲解。他在康哲夫眼中竟变得陌生,完全不像康哲夫二十年来敬仰如生父的顾老师。
高桥向康哲夫解释了一切:大约一年前(也就是康哲夫以为他的老师独自到了深山修炼那时候),高桥向顾老师揭露了朔国的秘密,把他带到“格尼兹龙”这座藏满朔国古剑谱的厅堂来。自此顾枫再没有离开,起居生活一直受到细心照料——媞莉亚回来后更亲身照顾她爱人的这位启蒙恩师。
——我国残留至今的古代剑谱籍册并不齐全,当中有许多缺漏处需要借助老师的丰富知识来填补修复,所以我把他请来。
——也希望藉顾老师来游说我加入朔国吗?
——不错。可惜如今已太迟了……也想不到达奎……
——顾老师毕生也不能离开这里吧?
——你看见吗?老师在这里很快乐。对他来说,朔国剑道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假若我是他,也甘愿在此地终老。
康哲夫没有再问下去。于是高桥开始讲述喀尔塔的剑风。
“……喀尔塔所习的流派比我更杂,但他主要修炼‘镇魂流’:一种外表看来朴拙简单,但内里以微妙的距离、节奏变化令敌人产生错觉,从而乘隙一剑取胜的剑法。在朔国历史上只有一个人击败过此流派,另一个人则只能跟它打成平手。”
“这似乎不符‘回鸦斩’的剑路啊。”
“‘回鸦斩’并非‘镇魂流’的招式,而是古朔国末期一位伟人的自创剑技,不属任何流派。”
康哲夫思考了一会儿。“这么说达奎一定是死在‘镇魂流’剑法下。我曾经把‘回鸦斩’的特征告诉达奎,他应该有所防备。”
高桥点头。“除了‘回鸦斩’之外,喀尔塔另一得意绝技便是‘镇魂流’的最高秘剑‘一心一步’。由于我不属‘镇魂流’,没有资格观看它的秘卷,对于这剑招我所知不详,只知道它的先兆是在远距离摆出这个起手架式。”高桥站了起来,拿一柄剑作出喀尔塔的那个笔直举剑过顶的姿势。“它跟日本剑道的‘大上段’架式有点近似,但实际剑招的运作和变化则不得而知。”
媞莉亚忧心忡忡地看着康哲夫。
“所以我们还是先专注于破解‘回鸦斩’吧。”高桥深吸一口气,以缓慢的动作示范了这式跃身回旋反斩的剑技。
——的确就是斩杀陈长德的招式,康哲夫想。
“我还有一个疑问。”康哲夫说。“为什么要用剑杀死陈长德和霍尔姆斯?”
“霍尔姆斯写那本书时,癌病已进入末期。《朔月王国传说》出版之日,他已肯定活不过六个月。”高桥说。“霍尔姆斯知道自己死期不远。这个醉心我国文明的英国人,要求死在我国最强剑士的锋刃下。萨武德陛下答应了,派了喀尔塔去苏格兰。我们这样做也为了掩人耳目——那时候霍尔姆斯的书才刚出版。英国的枪械罪案并不常见,我们成功把它伪装成劫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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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长德呢?”
“由于涉及军备事务,我国接触陈长德的工作一向由喀尔塔以提督身分负责。用剑是喀尔塔的主意:假若带着枪械容易被陈长德发现,况且喀尔塔知道陈长德房间里挂着一柄剑——那柄剑根本就是喀尔塔送给他的。”
“剑锋沾过血后,喀尔塔变得比从前凶暴了,好战心也渐渐膨胀。”媞莉亚接着说。“因此他才敢多次违抗陛下的命令,狙杀你跟达奎先生……”
高桥点点头。“现在的喀尔塔,气势和杀性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亢水平……”
“哲夫。”媞莉亚感到一阵冷意。“你不是立过誓……不再杀人吗?这次……”
剑室内死寂了好一阵子。
康哲夫抚摸媞莉亚冰冷的手。他凝视自己臂上的红蝎刺青。“你忘记了我立誓约的前因吗?那是我的生命重新建立的磐石。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是件可怕的事。我不会再杀人。这一次也不会——”
“这是生死判于毫发间的对决啊!”高桥激动地惊叫。“哲夫,你不能固执——”
“我明白了!”一直沉静地坐在一旁的顾枫突然整个人跳了起来。“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