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想祺婕妤惶然的神色,不禁冷笑了两声。品儿收了茶盅子,回道:“胧月帝姬不肯用早膳,又去睡下了。只叫头疼,恐怕是受了寒。娘娘看要不要传太医?”我忙起身去看绾绾,果然又睡了,额上也似乎有些温度,忙命人去太医院传了温实初来。
不一刻温实初便赶了过来,请了脉,道:“帝姬只是着了风寒,不妨事,睡一日吃两付药发散发散就好了。”我笑道:“温大人说不妨事,本宫便放心了。这些日子温大人在忙些什么,竟不曾见大人进宫。”温实初笑道:“娘娘、太子殿下和两位小帝姬无灾无病的,自然不会召微臣。微臣这些日子俱在太医院,皇上命微臣研究几张赫赫人带入中原的验方。”我诧异道:“赫赫人的验方?什么方子?”温实初道:“俱是当地人医治瘟疫和水土不服等疾患的土方子。医理相似,只是有些药材却没见过,臣这几日便在太医院查典籍。”
说着温实初开了方子告退去了,我沉吟片刻,命小连子差人去请哥哥入宫。
用过午膳,我在西暖阁的正间里看书,小福子来报甄大人到了,我忙命快请。小宫女含香打起帘子,哥哥挟裹着寒气大步走了进来。问过安,哥哥在椅上坐了,方道:“今日皇上早朝后召臣到仪元殿议事,刚到家便听说娘娘急召臣入宫,便又匆忙赶了过来。不知是何事?”品儿上了茶,我命众人皆退下了,方道:“皇上可是要对赫赫用兵?”哥哥怔了怔,道:“此事并不曾在朝堂上议过,皇上亦叮咛了臣等不能传扬出去,妹妹却如何知晓?”我笑道:“看来是不假了。如今四海平靖,唯有赫赫灭了西宛对大周虎视眈眈。如此心腹大患,皇上终于要下决心铲除了。”哥哥笑道:“妹妹身处后宫却知前朝军机要事,真真令哥哥刮目相看。”我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只盼着哥哥早日平定赫赫。若赫赫平了,哥哥要答应我一件事。”哥哥想了想,道:“却不知是何事?”我深深吸了口气,道:“辞了大将军之职,交还帅印。”哥哥点点头,道:“此事自不需妹妹吩咐,天下太平了,我自会交出兵权。”
我叹道:“如今甄家在朝中势力极大,哥哥又手握兵权。我每每忆及当年慕容之祸,总是心头惴惴。此次立储,朝中支持立予涵的大臣竟占了六七成,且多是位高权重的老臣。皇上有意立予涵为储,便顺水推舟发了圣谕。可是焉知皇上心中没有丝毫疑忌?历朝历代哪个皇帝容得下如此权势滔天的外戚?此次立储,这些支持的朝臣可是哥哥暗中联络?”
哥哥闻言正色道:“并不曾私下联络这些朝臣。哥哥虽愚钝,却也知道此乃大忌,自不会铤而走险。况且小皇子能得以立储,却也是在爹爹的预料之中。一则爹爹任吏部侍郎多年,后来又升了吏部尚书,朝中及外放官员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都与爹爹有关。爹爹为官清正,朝中自然有许多人感念爹爹的恩德。二来甄家为官多年,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又手握兵权,不少人生怕逢迎不及,唯甄家马首是瞻。况且最要紧的是朝中众臣也须揣摩圣上的心思,妹妹在后宫的恩宠天下皆知,大部分朝臣自然将宝押在了予涵身上。朱家虽也势力很大,可是老太后薨了,当今皇后又不甚得宠,且并无所出。虽收了皇长子予漓在膝下算作嫡出,可是皇长子生母身份卑微,皇长子也素来不得圣意。所以终究是落了下风。至于二皇子予湉,生母只是一个无宠的宫女,虽给了敬妃抚养,可是冯家的势力到底不能与甄家抗衡。而且看当时的情形,冯家似乎并无意为那孩子争这储君之位。”
我把玩着案几上的羊脂玉镇纸,半晌方道:“哥哥素来谨慎,自不需嬛儿多言。只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唯有处处小心方可永保无虞。如今在后宫中我虽独得圣宠,却也不敢有丝毫大意。毕竟皇后还屹立不倒,且又对我恨之入骨。今年若不是太后大丧,九月便该秀女大挑了。因着太后大丧推一推,最晚也过不了来年正月。到时又不知是何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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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亦无语,我又问道:“那采月可有消息?”哥哥默然摇头,叹道:“我先后派出了几百个得力的亲兵四下搜索,仍然没有消息。”我苦笑道:“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能跑到哪里去,好几个月了,恐怕是已糟了皇后的毒手。”
采月音信全无,令我情绪低落至极,加之天气又冷,便整日闭门不出,只是让婉愔多多留意皇后的动向。小允子亦不时带来小路子、红叶报来的延禧宫的消息。陵容每日躲在宫里不肯见人,私下里差宫里的内监出宫去配了好些草药回来偷偷煎着喝。我便命小路子将每样取些来,又召了温实初入宫。
温实初看了这些药材,笑道:“是柴胡、当归、炒松壳、白芍、玫瑰花、红花、白术、云荃、白僵蚕、冬瓜仁、白附子。这方子是舒肝理气健脾化湿的。可以祛斑。却不知是谁用的?”我笑道:“祛斑的方子,温大人说是谁用的?”温实初沉吟片刻道:“若是她用的,这方子便不对。臣给她把过脉,脾倒不虚,却是肾虚。只是不晓得是哪位太医开了这方子。”我捡了一个玫瑰花骨朵随手碾碎了,笑道:“并不曾有太医请脉,是她自个在宫里琢磨的方子,恐怕是从什么医书上寻来的。这方子不对,日日服药可有妨碍?”温实初摇头道:“倒无大碍,只是去不得斑。”我笑笑道:“那便随她去吧。”温实初纳闷道:“这主子怎地不传太医,倒自己开起药来了?”我冷笑道:“怕是羞于大张旗鼓地寻那祛斑的方子,只恐去不了斑反招人嘲弄。”
温实初去了,我望着书案上的药材,心中却生出几分怜悯来,如今皇上待她冷了,宫里素来不待见她的人便也愈发欺人了。前日便在凤仪宫外被恬嫔当众戏弄,那杜恬嫔的嘴当真刻薄得很。这原也是她的报应。
皇后仍然没有什么动作,每日只在宫里写字。难道因这立储之争的落败,当真没了指望,便也从此转了性儿了?我猜不透皇后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也不再费脑子瞎猜,只是让宫里越发小心提防。
这日玄凌下了早朝过来,我正在东暖阁逗着予涵玩耍。予涵见了父皇,伸着手要抱,玄凌便笑眯眯地接过来抱在怀中。予涵一把抓住玄凌手上的羊脂玉扳指不放。玄凌随手退下来放在予涵手中,予涵拿了玉板指咯咯地笑着,一松手便丢到地上,众人皆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捡了,所幸并不曾磕坏。玄凌笑道:“这么小就学会淘气了。”说着让|乳娘接过去抱了。我便亲自拿玉扳指给玄凌戴上,玄凌又逗着岚若玩了一会,方和我回后殿去。
玄凌在宝椅上坐了,又拉我坐在身旁。犹豫了一下,道:“赫赫的骑兵近来时常袭扰边境,六弟今日早朝奏请去边关戍守,朕没有准。”我心头突突乱跳,半晌方勉强道:“六王素来是个闲散王爷,虽然平汝南王立了大功,一向却也甚少在朝政上用心。怎么会突然自请去边关戍守?”玄凌叹道:“朕说了你可别恼,六弟怕是不肯娶玉隐,才远远地躲了。”我心中酸涩不已,强笑道:“皇上下了圣旨,六王怎能抗旨不尊?”玄凌摇头道:“倒没有公然抗旨,朕也琢磨不透他的意思。”
我心头五味杂陈,由不得落下泪来。玄凌见我落泪,却也慌了神,忙拿帕子帮我拭泪。我暗自懊悔自己竟如此失态,便推开他的手,佯作气恼之态,泣道:“皇上亲自赐婚,原是甄家的荣耀。如今六王生了悔意,却将皇上的颜面、臣妾的颜面置于何处!玉隐虽非我亲妹,可也是才貌双全,只是做个侧妃罢了,不想竟也高攀了。若六王不肯,该早早辞了,还能给玉隐再选一门好亲事,如今却又反悔,岂不是误了玉隐一生。”
玄凌将我揽在怀中,叹道:“此事六弟做得确实不妥,朕明日下一道圣旨,赐速速完婚便是了。只是太后大丧不足一年。虽然可以完婚,却须一切从简。”我怔了怔,忙起身谢了恩。
果然次日玄凌下了圣旨,赐清河王与甄府二小姐甄玉隐于黄道吉日乾元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巳时完婚。
这婚事虽极力从简,仍是十分热闹的。毕竟是皇上最得宠的弟弟娶亲,而甄府亦是荣耀无比风光无限的京城第一望族。成婚那日,我强自压抑着心头亦喜亦悲亦痛亦哀的百般感触,整整一日闭门不出。玉隐终于嫁了自己爱恋已久的男子,该是幸福的吧。
完婚次日,清河王携玉隐入宫谢恩。宫女们都在传说清河王和侧妃真是神仙眷侣,站在一处,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娇美如花。依规矩他们只须向帝后谢恩,并不必到我这边来。我披了银狐皮子的斗篷,携了槿汐向上林苑去了。冬日的上林苑草木凋零,满目萧索。这一年竟这样匆忙地过去了。
又过了几日,我掐指算算要到腊八了。便向玄凌请旨,想趁这个日子带予涵岚若去甘霖庵还愿。玄凌笑道:“天寒地冻的怎么想这会子去还愿?”我笑道:“嬛嬛回宫前曾在佛祖前许愿,希望有朝一日能为皇上诞下子嗣,如今果真灵验了。而且这孩子还是在庵中得的,当然该去还愿。臣妾想着初八是佛祖成道日,还愿也正合适。”玄凌想了想,道:“既如此嬛嬛就初八一早出宫还愿吧,予涵和岚若太小,恐怕山里风大着了风寒,就不要去了,待开春天暖和了再去不迟。”我忙答应着起身谢了恩。
初八一早天不亮我便起身梳妆。因是去还愿,只淡淡施了脂粉,梳了个坠马髻。在乌油油的发髻上插了一支羊脂玉雕的白玉兰簪钗,玉兰花瓣上垂下来细细两缕白玉珠子流苏。除此之外再无装饰,倒显得格外清爽。槿汐特意挑了一件素白缎子的长裳服侍我穿了,披上银狐披风,很是清雅素净。
用过特意备的素斋,便带了槿汐、小福子等人上车辇去了。东方有些泛白,七八辆车辇静静地行出紫奥城,几十名带刀的侍卫骑了马护卫左右。像是普通大户人家的女眷一早赶着去进香还愿。
赶到山门外,恐怕已交辰时。山门外已聚了不少赶来烧早香的香客。羽林军早已奉命在此把守,巳时前不许放了寻常香客进去。
庵外,主持圆慧师太已经迎候多时了。我下了车辇,山上果然冷些,一张嘴便哈出白气来。圆慧双手合十施礼,道:“贫尼恭迎淑妃娘娘。”我微笑还礼,道:“圆慧师太别来无恙?”我在庵中四年,常常与圆慧师太品茗下棋,参禅论道。我对这位博学且参透佛法的师太甚是敬服,时常向她讨教。只可惜她总是说我终是红尘中人,虽有慧根,尘缘未尽。在此只是暂避,终究要回到红尘中去。因而并不肯多讲佛法给我听,只是说以我的悟性,机缘到了自能参透佛法。
圆慧师太亲自陪我烧香礼佛。拜过佛,我命侍卫取来百两黄金作为供奉的香火钱,圆慧师太命人收了。道:“请娘娘屏退左右随贫尼来。”我依言命槿汐等人在此等候,随圆慧向殿后众尼居住的庵堂去了。
我曾经居住的屋子在众尼居住的庵堂后面,是一个独立的小小院落。有两间整齐的小房子,我与浣碧各住一间。院中有一口井,井水清冽甘甜。院中那好几棵古槐枝叶繁茂,怕是长了百余年了。自我这院子的小角门出去不远便是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