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婶坐在门板旁边的地上,用一根树枝,把四叔七窍里那些蛆虫拨拉出来。
老大和老二在场上铺开一块破苫头,把死母牛滚上去,滚得母牛肚皮朝天,脊梁两边塞上砖头,固定住了。四条牛腿冲着天,直棒棒的,像四根棍子。
老大持一把牛耳尖刀,老二持着切菜刀,从牛肚皮正中开了一条缝,老大在东,老二在西,开剥起牛皮来。四婶闻到了牛身上臭烘烘的味道,也闻到了四叔身上臭烘烘的味道。
他嫂子,那昏昏的灯光照着俺老头子的脸,他的眼黑黑地逼着俺,逼得俺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凉气。那些蛆,怎么拨拉都拨拉不净。让旁人听着,就恶心死了,可俺一点都不觉得他脏,俺只是恨那些蛆,拨拉出一条来俺就用脚捻死。俺两个儿光顾了剥牛皮,不顾他们的爹了。俺闺女端来一盆水,用棉花蘸着,把她爹的脸擦洗干净。还找来一把剪刀,把她爹下巴上的花胡子剪掉,连鼻孔眼子里伸出来的那两撮毛也剪了去。俺老头子年轻时一表人才,老了,皮肉都抽缩了,不像样子啦。俺闺女又把她爹那件青袍子拿来,与俺一起给老头子换上,两个女人给一个男人换衣裳,总是不得劲,俺叫两个儿子帮忙,他们两个满手都是牛毛牛血,俺没用。俺说,金菊,他是你爹,不是外人,换吧。老头子瘦得皮包着骨头。他穿上袍子,像个人样了。那牛皮死难剥,老大和老二脸上都冒汗了。俺当时就想起一个笑话来。一个爹要死了,把三个儿子叫到炕前,说:〃我要死了,我死了后,我的尸体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大儿说:〃爹,咱穷家小户的,置不起棺椁,我看花两吊钱买具薄木棺材,盛着您,埋了,您看行不行。〃爹摇摇头说:〃不好!不好!〃二儿说:〃爹,我看,弄块破席卷出您去埋了,中不中?〃爹说:〃不好!不好!〃三儿说:〃爹,我说这样办:爹的尸体,俺兄弟三个劈成三份,剥了皮,拿到集上,当狗肉、牛肉、驴肉卖了,好不好?〃爹笑着说:〃还是老三知道爹的心思,卖肉的时候,多加点水,省着折秤。〃他嫂子,您睡着了?
老大和老二满手是血、泡沫,滑滑溜溜,攥不住刀把子,就放到地上搓。场地上铺着一层黄沙,沙粒沾在老大和老二手上,就像金子一样。苍蝇嗅到味儿,从乡政府大院里飞来。它们落在牛身上,笨拙地爬行着,老二用宽宽的菜刀背拍死它们。四婶让金菊找来一把破蒲扇,呼打着,不让苍蝇们再往四叔脸上下蛆。
空中有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黑暗的墙角上有野兽绿幽幽的眼睛和它们焦急的喘息声。
半夜时分,老大和老二把牛皮剥下来。牛全身赤裸,只有四只蹄子还在,好像一个光着腚的人穿着皮鞋。老二挑来一担水,把牛身体冲洗干净,兄弟俩蹲在一边,各抽了一支烟。然后,动手开牛膛。老大说:〃轻点,别把肠子割破。〃老二用菜刀在牛肚子正中开了一条缝,牛的五脏六腑咕嘟嘟冒出来,那条小牛也冒了出来。四婶闻到一股热烘烘的腥气。天上响起猛禽的叫声。
老大和老二把那些肠子一根根扯出来。老二说肠子就不要了,老大说肠子、胃,洗洗都是好下酒菜。那只小牛呢,老大说没见天的小牛能熬药,有人用它冒充鹿胎膏,发了大财。
他嫂子,你就别难受啦,判了你五年?五年一眨巴眼就过去啦,等您出来,您儿子就中用了。
四
〃'只当军师,不当分师',〃村主任高金角说,〃谁让我干着呢,'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有意见当面提,过去我可就不管啦!〃
老大说:〃村主任,您就分吧。〃
高金角说:〃房屋四间,老大老二每人一间,四婶两间,四婶死后……四婶您就别难过,实话难听……老大老二每人一间。这两间房一大一小,小的搭配上大门和门楼子。锅碗瓢盆杂七拉八搭配成三份,我做阄你们抓,谁抓着哪份就算哪份。四叔和母牛的赔偿费三千六百元,三一三十一,四婶一千二,老大和老二每人一千二,存款一千三百元,老大老二每人四百,四婶五百。等高马拿来那一万元,四婶得五千,老大老二每人两千五。金菊出嫁时嫁妆由四婶置办,老大老二愿意出点钱就出,不出也不勉强。所有粮食分成三份半,半份是金菊的。四婶将来老病,不能动弹了,由老大老二轮流抚养,或是每人一月,或是每人一年,到时间再定。大体上就这样啦,谁还有意见?〃
老大说:〃还有蒜薹呢?〃
高金角说:〃蒜薹也分成三份,不过,四婶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赶集去卖蒜薹?老大,把四婶的跟你分在一起,你顺便帮着卖了怎么样?〃
〃主任,你看看我这腿……〃老大说。
〃那就跟老二分到一块。〃
〃主任,老大都不管,我更不管!〃老二说。
〃方一相,这不是你娘吗?又不是帮别人出力!〃高金角说。
四婶说:〃我谁也不指靠,我自己去卖!〃
老二说:〃最好!〃
高金角说:〃还有什么没分的?〃
老大说:〃我记得俺爹还有一件新棉袄……〃
四婶说:〃杂种,连这个都记着?这棉袄留着,我要穿!〃
老大说:〃娘,俗话说:'爹的棉袄,娘的裹脚,留给小辈,招财进宝',您留着做什么?〃
老二说:〃要分就分个利索!〃
高金角说:〃少数服从多数,四婶,您就拿出来吧!〃
四婶掀开破箱子,拿出棉袄来。
老大说:〃兄弟,这一分家,我注定是光棍到老了,你找个老婆不难,这件棉袄,就让给我吧。〃
老二说:〃哥,吃泡屎不要紧,味儿不对。既是分家,就要公平,谁也别沾光,谁也别吃亏。〃
高金角说:〃一件棉袄,两个人要。怎么分?除非用刀剁开!〃
老二说:〃剁开就剁开!〃
老二拎起那件棉袄,铺在一个木墩子上,回屋去抓来切菜刀,照准棉袄的中缝,一刀连一刀剁起来。四婶呜咽着,看着咬牙切齿的老二,把那棉袄剁成了两半。
老二拎着一半棉袄,扔给老大,说:〃这半是你的,这半是我的,咱谁也不欠谁!〃
金菊提出两只破鞋来,冷笑着说:〃这是咱爹的鞋,他一只,你一只!〃
金菊把两只破鞋,一只扔给大哥,一只扔给二哥。
■第十六章
你要抓你就抓
俺听人念过《刑法》
瞎眼人有罪不重罚
进了监牢俺也不会闭住嘴巴
……〃你不闭住嘴巴,俺给你封住嘴巴!〃一位白衣警察怒气冲冲地说着,把手中二尺长的电警棍举起来。电警棍头上〃喇喇〃地喷着绿色的火花。〃俺用电封住你的嘴巴!〃警察把电警棍戳在张扣嘴上。这是1987年5月29日,发生在县府拐角小胡同里的事情。
第56节:坦白从宽
一
前边一个男政府引着路,后边一个男政府用手枪顶着他的腰,走在监室外漫长的走廊上。监室一间挨着一间。全是一样的灰铁门,全是一样的小铁窗,惟一的区别,是灰铁门上的阿拉伯数码子。每孔铁窗后都有犯人在往外望着,那些脸浮肿、灰白,活活都是鬼面孔。他浑身打着抖,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一个女犯人在铁窗后嘻嘻笑着说:〃政府,政府,俺给你两毛钱,你帮俺买卷月经纸去!〃男政府骂一句:〃臭流氓!〃高羊歪头去看那女犯的模样,政府用枪筒拧了他一下子,说:〃快走!〃
走完走廊,钻出铁门,紧接着爬一道又窄又高的楼梯。楼梯是木头的,有些糟朽。政府的皮鞋跺得楼梯〃扑通扑通〃响,他的赤脚踩着不怎么响。他的脚感觉到木楼梯比监牢里潮湿的水泥地面干燥温暖,舒适好多倍。这楼梯高得好像爬不到顶。他喘息着,旋转的楼梯引得他的头脑也旋转。如果没有身后政府用枪筒子戳屁股这无言的催促,他爬不到顶就会趴下,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几阶楼梯上。他脚踝骨上的伤处像心脏一样跳着,周围的皮肉肿得跟踝骨一样高。烫啊,痛啊,老天爷啊,他暗中祝祷着,这倒霉的脚,你可千万别化脓。化了脓,那个高级女人愿意为我开刀排脓吗?他马上就想起了她身上的气味。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地板也是木头铺的,刷着红漆。墙上刷着绿漆,有的地方脱落了绿漆就露出了白灰的底色。大白天,天花板下亮着四根长长的电棍,电棍嗡嗡地叫着,催得他头晕眼花,紧靠墙,放着一排桌子,桌子后坐着一个男政府两个女政府,女政府中有一个似乎就是在菜地里摘过西红柿的那一位。北墙上写着八个大字,这八个字政府天天挂在嘴上,高羊不陌生。
一位男政府命令他坐在地板上。他感激万分,对着政府点头哈腰。政府命令他平伸两腿,把铐住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他顺从地执行了命令。
〃你叫高羊吗?〃
〃是。〃
〃年龄?〃
〃四十。〃
〃职业?〃
〃农民。〃
〃家庭出身?〃
〃这……原来,俺爹娘是地主,后来,政府给四类分子摘帽子时,他们都早死了,俺也不知道俺是不是地主分子……〃
〃你知道政府的政策吗?〃
〃知道,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交待,依法严办!〃
〃好,把5月28日你的犯罪经过讲一遍。〃
二
5月28日,天上布满了乌云。高羊赶着被连日奔波累得更瘦更小的毛驴,拉着八十捆已经不新鲜了的蒜薹,再次去县城里撞运气。这天离四叔遭祸的日子已有九天,四叔被汽车撞死的情景,还时时地在他的眼前晃动。这期间他进了四趟县城,卖了五十捆蒜薹,得洋一百二十元,交各种名目的税共计十八元,实际得洋一百零二元。现在车上拉的八十捆蒜薹本来前天就可以卖掉。前天早晨,诸南县供销社在铁路北边设点收购蒜薹,每公斤价格一元二角。高羊的蒜薹刚搬到了诸南县供销社收购点的磅秤盘上,一群穿灰制服戴大檐帽的人高声叫骂着赶来,为首的就是王泰。
高羊讨好地跟王泰打招呼,王泰哪有心思理他?王泰跟诸南县供销社的人大吵大骂,把人家的磅秤推翻了。王泰说:
〃我的恒温库没装满之前,谁也甭想拉走一根天堂蒜薹!〃
诸南县供销社的人灰溜溜地开车走了。
他只好把蒜薹重新装到车上。他还想跟王泰打招呼,王泰一转身,带着手下兵丁走了。
5月28日,天上布满了乌云,好像要打雷下雨。高羊赶着驴车刚过铁道,就听到前边有人传过话来:供销社冷藏库已经装满,蒜薹可以自由出卖了。往哪里卖?外地的客户都被他们挤走了,卖给谁?这些黑了心的大檐帽根本不管群众的死活。众人议论着,都感到绝望,但却没有一个调转车头,好像前边还有希望。
车辆络绎不绝地往前拥,高羊的驴车也跟随着。他发现车辆不是向冷库方向前进,而是沿着县城里有名的五一大街,奔向县府前面的五一广场。
广场上聚集着成千上万的蒜农,广场上空蒜薹味扑鼻。乌云翻滚,蒜农们个个阴沉着脸,嘟嘟哝哝地骂着娘,瞎子张扣站在一辆破牛车上,拨弄着三弦子,沙哑着嗓子,满嘴白沫地高唱着:
……可怜那忠厚老实的方老汉,就这样一命赴黄泉。一把把蒜薹被血染,一阵阵哭声惊破了天。天啊天,老天爷你为什么不睁眼,看一看这些横行霸道的阎罗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