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跪了一地,哪里有人敢说话。
林层秋痛得死去活来,苏福太医的话语只断续听着,心下了然,再拖延下去,这胎是决保不住了。而今不是计较太医欺君与否的时候,太医当日所言未必是虚,只是时过境迁,兄长去世,炎靖重伤给他的打击终非他所能承受,他强持精神面上镇静,但身体内里终是显出不支来。
一手死死扣在案桌边角,忍着绞痛道:“——侧——殿——我——书——桌——左——下——有——药——”拙尘远在京外别院,赶不及了,只希望他前些日子特意调出的药丸能有效果,否则——林层秋一咬牙,心底又浮上拙尘的话来:胎儿若有意外,林相也难保周全。
已有太医飞一般去取了药来,一指高的羊脂白玉瓶,打开瓶塞来,芳香四溢。那些太医也是国手,一闻便知其中有好几味极其珍贵的药材,就是大烨皇宫也仅些许。而那些不能辨知的药材,更是稀世之宝了。瓶中药丸不过三粒,色如鲜血,那太医倒出一粒来,小心喂给了林层秋,又有宫人捧了盏温水侯着,太医送上来,林层秋微微摇头。
那药力散行甚快,觉得肚腹之间渐渐和暖起来,将那疼痛缓了下来,纠结痉挛终渐渐纾解开来,只是心口手足沉沉地凉,似乎将所有的精神力气都给了去安抚闹腾的胎儿,身上再无半点力气。想起拙尘当日警告过服用此药的后果,以命换命,果然是如此。
他歇息半晌终于安定下来,支起身子来道:“沐浴的汤水备好了么?”
众人万没有料到才从生死关口上挣扎回来的人竟仍要执意前往逾山,林层秋的神色虽已舒缓,但眉尖眼角倦乏之意,谁都看得出来。苏福劝道:“林相是否歇息一日,明日去也不迟。”
林层秋微微摇头,如今景况,于朝廷于他,纵是顷刻也是万分珍贵。他本以为自己尚可撑持月余,如今看来,只怕未必。甚或下一瞬,他也不能断定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否就会突然一落千丈,就此崩析。
苏福见他执意如此,也莫可奈何,只得扶着他回了侧殿,宫人早已将浴汤备好。苏福侍侯他宽衣解带,扶他入浴,便要退出去。林层秋道:“苏公公,你守着罢。”
林层秋生性谨然端肃,从前莫说入浴,就是更衣也从不要人侍侯,凡事亲历亲为。苏福想着他今日让自己服侍着宽衣,扶着入浴,如今甚至开口留他在旁,想来对自己身体已没有了半分把握,忍不住痛惜,心下暗暗祷祝皇上早日醒来,否则靠林相独力支撑,绝非长久之计。
水温适宜,温暖了冰冷的心口手足,腹部的疼痛已大体散去,只留下闷闷的胀。拙尘看过脉后,颇有疑虑,觉得这胎长得太慢。按说近四个月的身孕,从外象上来看已然很明显了,但林层秋的腹部隆鼓得甚是平缓,他骨络本是纤细,如今褪了衣袍,腹部凸出得也不见得厉害,只有摩娑之下才能感觉到一团柔软。
想起前些日子,炎靖拥着他入睡,也不敢闹他,只轻柔地圈住他的腰,有时说些起名封号之类的话,大多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温柔地抚着。他虽背对着炎靖,却也能感觉到炎靖眼底的欢喜。比起林荐孤苦产子,至死也没有等到他爱的人看他一眼来,自己在世上终究得到过一个人全心的爱恋了。
在这个世上,炎靖不会忘记林层秋,大烨不会忘记林相,如此,纵然身死,也并不惶然。突地觉得腹部一疼,并不剧烈,带着一种跃动的感觉。林层秋双手抚在腹上,片刻之后,又是一下,由内及外,温和地在动,一点点痛,一点点沉,却很柔软。太医、拙尘都与他说过,大约四个月左右,就可以感觉到胎儿的活动。记得前日夜里,炎靖还跟他埋怨这个孩子太过文静,眼瞅着四个月了,小胳膊小腿也不肯动弹一下。
陛下,他在踢我了,你知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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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烨皇朝的宫殿背靠逾山,为君王安危计,逾山也是禁山,在戍防守卫上,视同皇宫的一部分。自从安王炎绥被圈禁于此,守卫更是森严,林层秋的轿子在入山口上就被拦了下来。
安王遭圈禁后,先帝下旨严禁探望,自然无人前来探视。后来圈禁解除,恢复安王身份,安王下的第一道也是至今唯一一道旨令就是:谢绝一切访客。以安王的身份,天下能抗其旨令的也就只有皇帝了,但是今上虽然一登基就解除圈禁,却从未驾临逾山看望他唯一在世的皇叔。
守卫逾山的侍卫想着昨日朝廷之变,对轿中何人已然明白:以宰相之位监国的林相林层秋。
轿帘轻启,林层秋步下轿来,依旧是雪白中衣外罩缁衣,衣袍素淡,仅在袖边衣角绣以严谨的方形连环图案。他走出轿来,抬首望向逾山顶峰。逾山虽不甚高,但夏日大雨的清晨,山腰以上皆为云雾弥绕,山峰在云雾之间若隐若现,风过之处,飘送木叶雨后的清香。林层秋近一年未曾踏出皇宫一步,过去数年政务缠身,也罕有机会踏青赏景,如今站在这逾山脚下,一时生出无限感慨。
苏福走过来道:“林相,已可上山了。”说着,弯腰去起了帘子,等候着。
林层秋却往前迈了两步:“不用轿子了,我走上去。”
“这如何使得?!”苏福急道:“逾山虽然不高,可也要走上大半时辰,昨日又是大雨,这山路必定滑得紧,要不小心摔着了,奴才如何向皇上交代啊?”
林层秋微微一笑:“无妨的,这点路,我自信还办得到。至于路滑,也好办,”他一指其中一位守护逾山的侍卫,笑笑:“小兄弟,你陪我走一遭,可好?”
那侍卫年纪甚轻,见那传说一般的林相一指点中自己,一时木立,心里也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惶恐,那脸在微微晨光里看去,已是红了。
“苏公公,你们全都回去,”林层秋望向逾山,清风阵阵,他衣袍飘扬间有些太液池千顷碧叶连波而动的清致,而他迎风而立,身形挺拔,又隐隐有渊停岳峙的气势:“安王爷是长者,纵使陛下亲临,也当停辇步行,何况是我。”说罢,越过众人拾阶而上,那侍卫紧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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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福心里虽担忧,但也不敢不遵从林层秋的话,只得随着轿子回了皇宫。
林层秋走了数十阶,额上已微微见汗,心里却充实欢喜,就是一向素白的面颊上也显出淡淡红晕来,惹得那年轻侍卫不住偷偷拿眼去觑。有些条石坑洼不平或青苔滑脚,那侍卫扶着林层秋绕过去,林层秋身上清凉透衣而来,他不由想:从前只知道林相辅佐帝王,才华绝代,却从来不知道还生得这样好看,难怪帝王放着天下美人不要,独独钟情于他。
林层秋缓步而上,道:“小兄弟,昨夜宫里送过来的膳食,安王用得可好?”
那侍卫摇头:“不太好,王爷只吃了一点就撤了。”
林层秋心上更添了几分把握,放开心怀,再不萦于国事,信步所至触目皆是丽景天成,对身旁青年道:“逾山景致已是如此,那些天下名山真不知何等模样了。”
那侍卫无甚机心,笑道:“林相若有兴致,冬日雪后再来,那时满山冰枝挂雪,才是最美呢!”
林层秋一时默然,复笑言道:“凡事太过足意反是不美,兴之所至,兴尽而归,一切随缘便好。”
那侍卫听不明白,却也不敢再问再说。林层秋神色虽然宁静,那眼神望出去却深邃难解,叫人觉得,他虽在身旁,却离了很远很远,彷佛这山上的云雾,触手可及却什么也抓不到。
第九章
林层秋体力终究不支;半山之后便不得不由那侍卫扶着缓步而行。如此走了大半时辰;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那开阔之处;青青翠竹掩着小屋一栋;一人身形修长;迎着山路来处负手而立;虽粗袍布服;却也掩不去那人一身的清华高贵。
他朝林层秋望来;眼神明锐如剑。
林层秋脱开侍卫的扶持;跨前一步;也不言语;只折腰深深一揖。
那侍卫也恭身行礼:〃安王殿下。〃
炎绥面沉如水;道:〃小王恭候林相多时了。〃说罢自顾拂袖进屋。
那侍卫奉命守护逾山也有年余;炎绥待他们甚是亲厚;这还是头一遭见识到炎绥的脾性;才知关于安王狂妄自负的传言果然不假。不由有些担忧;觑眼望了过去。
林层秋似有所觉;对他微微一笑:〃小兄弟;一路辛苦你了。我与王爷有事要谈;你先下山去罢。〃
目送那侍卫离开,林层秋整了整衣袍,从容步进屋内,目不斜视,走到炎绥身前三步:“微臣冒昧拜访,特向安王殿下领罪。”说罢跪地下拜。
炎绥安坐不动:“陛下遇刺,政局动荡,一切仰仗林相斡旋,林相何罪之有?”
“身为臣下,失于职责,未能化灾祸于未萌,令君主陷于险地,臣万死难辞其咎。”
炎绥面上掠过一丝残厉:“一早就赶来请罪,果然不负你林相之名!”冷冷盯住地上的人:“你与陛下之间的事,我早有耳闻。为君之人,政事私情纠缠不分,必招奇祸。”
林层秋垂首默然,缓缓道:“王爷教训得是,微臣领受。”他声清如水,语气至诚。
见他态度如此谦恭,炎绥纵然怒火滔天,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冷声道:“起来罢,你身上还有陛下的骨肉,有什么闪失,我可担待不起。”眼瞅着林层秋缓缓站起,冷嗤一声:“才华,容貌,性情,你林相一样不缺,迷倒陛下不说,连大烨皇朝将来也要交到你肚里孩子的手上,想来真令我感到悲哀。”
林层秋身形站定,抬起头来,回望炎绥:“王爷宽心,若此子不肖,即使陛下袒护,微臣也决不纵容。”他眼神清明,并不为炎绥之前的言语而羞惭:“微臣才鄙德薄,但从未失信于人。”
炎绥尖锐的目光直直望进林层秋的眼里去。他性情刚烈不谙收敛之道,才会被削权软禁。这些年来,独居逾山,反思当初作为,只觉得年少轻狂,也不能全怪在兄长头上,随着先帝去世,怨恨之心消泯,兄弟之情再生。炎靖下旨撤去圈禁,心里对这个子侄大有好感,本待竭尽所能好好辅佐于他,不负这血脉亲情。那时,听说了林层秋的事,心中忧虑,连夜递了奏折,殷殷劝诫炎靖国事私情切要分清,万不可为一佞臣荒废天下。结果,炎靖遣了个公公过来,递还奏折,打开一看,朱砂大字龙飞凤舞:皇叔老迈,但请颐养天年。朝廷之事,勿须过问!气得他当下立誓:炎绥永生不下逾山不问政事,如有违誓,甘受五马分尸万箭穿心之苦。
虽然过后了解了林层秋的品性,方知自己是看低了他,但发下的誓言也不便收回来,再者对于炎靖钟情于一个男子的事也难以接受,这些年来,依旧一个人在逾山过了,晃眼八年过去,本以为万事安定,却不料竟突然生出祸事来。情知种种事由,与林层秋有千丝万缕的干系,对他无论如何也和颜悦色不起来。但如今看他一双眼眸,清亮如月澄澈其心,也不由叹道:“林相一诺千金,我信得过你。”
林层秋微微一笑,炎绥迎着熹微晨光望去,当真是素净端丽正大光明,心下不觉有些感慨:“君子之风,宠辱不惊,本王今日终于见识到了。”
林层秋敛首:“王爷谬赞了,微臣实不敢当。”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我会抬举你不成?”炎绥冷讪一声:“谦逊太过,我看着都假了。”
林层秋心底不觉有些苦笑,再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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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绥接着道:“本王向来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