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你,我跟妈妈可以过得很好。
李希特呆呆地看着儿子,他的眼神分明在问,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李想想却是目光犀利,犹如武侠世界中的绝世高人,初出场时从不见大刀长戟,身手非凡,倒只露出浑身生涩,与万丈红尘格格不入。到后来显现高强,却连眼神都是可以用来杀人的武器。
那目光也分明在说,你去死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如果说快,便如电闪雷鸣,白驹过隙,一切只在一瞬间。如果说慢,便如同跳高运动员的慢镜头影像,滞缓的助跑,渐渐升腾的飞身一跃,俯卧式的滚落,动作连贯而完美。
当李想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李希特已经俯冲下去,倒在了灰楼的六楼之下。
如一赶到医院,手术室大门外的走廊上,两排长椅空落落的只坐着李想想一个人。李想想浑身是血,目光呆滞,像个废弃的机器人一样。见到母亲,他缓缓地站起来。
如一也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她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一句话。从手术室出出进进的医护人员,身穿白大褂,口罩遮住了半截脸,先已经用眼神拒绝了所有的问题。如一的目光一直在无助地追随着他们,但是捕捉不到任何一点关于李希特的信息。
半晌她才恢复意识,她问李想想道,我叫你去看看他,你跟他说了什么?
李想想没有说话。如一伸过手去摇了摇他,道,我跟你说话呢?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李想想低声道,我说你去死吧。如一的眼睛都瞪大了,她了解儿子,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她还是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他是你爸爸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如一小声地恶狠狠地说道。李想想的脸上显现出红色的指痕。但他毫无反应,一言不发。
手术进行了十个小时,后来医生说,幸亏四楼住户家里的窗户上有雨篷,一楼还有一个自行车棚,伤者掉下来的时候得到缓冲,最终滚落在地。如果是垂直落体,必死无疑。
医生还说,病人人院的时候已经出现瞳孔放大,呼吸也一度停止了七到八分钟。目前已经可以确定,李希特主要是重度颅脑外伤,颅内出血造成血肿,脑疝已经形成,刚才的手术就是开颅止血。另外病人身体多处骨折,也进行了接治。但病人仍在极度的危险期中,随时有可能死亡。
医院方面下达了病危通知单。
手术后的李希特被直接推人重症监护室,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如一看见李希特被纱布包裹得面目全非,全身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重症监护室里的各种仪器铁骨林立,医护人员像机械车间的工人,在其中穿行,而李希特只是刚刚拼接完毕的零件,躺在病床上毫无声息。
监护室外面的走廊里,当然不是如一一个人,他们都是来探视重症患者的病人家属,监护室里的病人也大都像李希特一样受到各种仪器的监控而毫无声息。人多的地方都会有些吵吵嚷嚷,尤其有一堆看着像家庭成员模样的人,居然不时地轻松讲笑。如一看了他们一眼,很难理解这是一种什么心情。本来,她觉得自己跟李希特已经是恩断义绝,但一见到他这副模样被推进监护室,眼泪还是汩汩地流了下来。
那些遥远的记忆,在她的脑海里纷至沓来,重重叠叠。却原来这个跟她已经没有关系的男人,其实并没有从她的心中走远,一时的怨恨根本不敌岁月的积累和留痕,这种旧账本一样的东西原来就叫感情。
第二天晚上,李希特就开始出现脑水肿,脑干被挤到一边,生命中枢受到威胁,他出现高烧和肺部感染等并发症,切开的气管时时冒出血泡。
监护室每天的费用要一万多元,转眼间就把如一洗劫一空。
如一打电话给甘笔,希望他能够买回编织大王手工社。但是甘笔确实没有钱,当初如一给他的几万块钱早已花光了。甘笔说,他最近的创作灵感十分活跃,做出的成品需要以公司的名义拿出去参赛,如果能得奖也是一件财运滚滚的事,他只比如一更希望手工社是自己的公司。无奈现如今钱包比脸还干净,真是领教了钱的伟大。如一心急火燎,没工夫听他闲扯,不等他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到底小美妈还是如一的好姐妹,听说如一家里出事了,当然全力以赴地帮忙出力。如一日夜守在医院,小美妈来给如一送饭,她还是那个风格,很快就跟监护室外面的那些人混熟了,成了一个包打听。
如一的脸上愁云密布,她对小美妈说道,我知道你有钱,你一定要把钱借给我。小美妈道,我借我借。但是看到李希特的现状,又听到医生和其他的病人家属都说李希特肯定植物。她把如一拉到一边道,我劝你还是冷静一点吧,小心人财两失。
如一冷冷回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拔掉所有
的管子看着他死吗?小美妈道,我可没这么说。如一道,你还不如这么说呢。小美妈叹道,好吧,我借给你钱就是了。如一道,我一定会还给你的。我还有儿子。
说到李想想,他已经正式退学了。不光是家里没钱交不上学费,还有他必须和母亲一道照顾父亲。家里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根本不可能全部丢给母亲一个人承担。系主任在电话里也很同情他的遭遇,答应给他保留学藉一年,但是李想想心里很清楚他是不可能再回去了。
如果在那个细雨霏霏的下午,他没有去灰楼六楼,而是在家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返校,他的人生还会如此这般地陷入泥潭吗?这是李想想在家庭变故之后反反复复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也许这就是快意恩仇的代价。
退学的当天,李想想心里难受,一个人在江边坐了一整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只见家门口有一个黑影,走近时才看清是母亲站在门外等他。医院监护室的走廊晚上九点钟就上锁了,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才开。见到李想想,如一在黑暗中抱住他失声痛哭。她心里怎么会不知道即使没有李想想,那个死鬼也是会跳楼的,可是儿子既然去了,为什么没有拦住他反而还推了他一把?难道他们三个人的缘分就是彼此折磨吗?
而且这一回,她就像抱了一截木头,李想想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柔,甚至李想想都没有回抱母亲,反而是呆立了一阵,然后慢慢推开了她的手。如一知道,李想想这一次是真的伤心了。
李希特在重症监护室里坚持了八天,其中不知多少次徘徊在鬼门关口,都被医生抢救回来。但同时也烧掉了十万块钱,医生说他现在暂时度过了危险期,至于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会醒过来,都还是未知数。与其躺在监护室里烧钱,不如搬到普通病房等待奇迹的发生。
如一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了。
住进普通病房以后,李希特全部的护理工作,百分之百地压在了如一的肩头,她要为他清理排泄物,擦澡,翻身,为了防止褥疮的发生,还要无休无止地给他按摩。白天如一还要上班,只能叫李想想陪伴父亲,如一下了班就往医院赶,换下李想想,开始了繁重的护理工作。晚上,如一在病床边上打开一张折叠床,陪住在李希特的身边。
有时夜深人静,如一也会拉着李希特的手,跟他说一些陈年旧事,她总觉得李希特是听得见的,希望那些陈年旧事可以唤醒他的记忆,令他从沉睡中苏醒。后来她给他读《射雕英雄传》,老实说她从来对武侠小说都不感兴趣,这次读起来也会为某些章节激情澎湃。但是任凭你出尽百宝,折腾出花来,李希特都是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知觉和反应。
如一也问过自己,这个男人跟自己还有一丁点关系吗?她对他的这一番苦心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总之她就是不能不管,就是不能抛下他走开。她看不到这里面还有什么爱,屎,尿,异味,像搬运工一样给他翻身按摩,常常是一天只能吃一顿饭,沉重的经济压力,噩梦一样的现状无时无刻不侵扰着她,而且前途茫茫根本看不到希望。每当她倒在折叠床上,她的全身就像散了架一样,没有一处的关节是不痛的,甚至呼吸都觉得费力。
病房里的灯始终亮着,但她的内心里却是一片漆黑。坚持不难,但是坚持的结果有可能是竹篮打水水中捞月,又怎能说不难?她感到巨大的无力感,完全失去了方向。她瘦了很多,鬓发瞬间霜染。
只是,她不能走。就是因为曾经对自己说过,我们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永远都要在一起。
还有一个坚忍的人就是小美妈,她坚持给如一送饭,如一吃饭时,她便在医院的园林区闲逛,看见明显是光头戴帽子的病人,无论男女都会上去搭话,得癌了吧?化疗过吧?没头发吧?不用问,谁听了这几句话都会发作,但是小美妈节奏掌握得很好,马上就说我是假发厂的,手里的货品是厂家直销,绝对又平价又仿真。她这样东兜西兜,还卖出去不少存货。
不然怎么办?她对如一说道,小美嫁去马来西亚,根本音信全无,未必我还指望着她来给我养老?什么都是假的,钱赚到手里才安心啊。
见到如一一脸憔悴,小美妈看着毫无知觉的李希特,兀自叹道,可惜你对他这么好,他又不知道。如一道,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小美妈道,难道他知道吗?如一道,我就是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小美妈道,又不是拍戏,我们别讲这些没用的了。总之我劝你现实一点,给自己判个有期徒刑,时间到了他还不醒,也不要怪我们无情无义。
这回如一没有说话,一来她从心底佩服小美妈的坚强意志,冷静的生活态度,目前依然是她的指路明灯。二来她花的是人家的钱,少说小美妈也能做她一半的主。总不见得救她家的病人,叫小美妈家倾家荡产吧。
说实话,李想想还从来没有这么近地观察过父亲。
他们以往的关系也许彼此就是一个熟悉的影子。现在李想想坐在李希特床前,看着他深睡的样子,他开始一遍遍过滤他的眉眼,鼻翼,紧闭还有些下撇的嘴巴,即便是昏迷不醒,他的眉毛也依然是拧着,深刻的川字纹和梅核一般皱在一起的下巴,算是他的招牌神情。
如果不是李希特日日生长的胡子和指甲,就算至亲的人都难以相信他还活着。李想想找来刮胡刀和指甲钳,为父亲做清理工作。
护士小姐们都喜欢又年轻又酷的李想想,她们在背后议论他,说他是他父亲的盗版,长得一模一样。又说他很孝顺,少年老成,一天一天坐在病房里难为他坐得住,而且一句话都不说,说话的时候又很和气。
没有人知道李想想心里在想些什么,包括如一。
直到每天下午的四五点钟,如一赶到医院,李想想便一言不发地走了。
有时如一也会说你看你爸都这样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你就不能陪妈妈说几句话吗?听了这话,李想想不会马上走,他坐在父亲的床尾,眼睛望着窗外,但却无话。如一只好叹道,那你还是走吧。
其实李想想也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开头他还跑跑职业介绍所或者人才交流中心,通常一天下来,这里已经没有热气腾腾的空前盛况,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纸屑,外加布告栏上七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