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出行,内宫太监宫女扈从云集,弘治帝乘着轿辇,禁宫武士开道,内宫太监宫女紧随,所幸弘治帝节俭自律,极少动用全副仪仗,百余人便匆匆朝御膳房行去。
……………………当弘治帝来到内宫南侧的御膳房门前,急得团团转的刘瑾,谷大用等人纷纷跪伏于地。
御膳房的大门仍旧紧闭,里面传来咕噜咕噜沸煮的声音。
弘治帝愈发疑惑,于是轻轻推开门,却见太子朱厚照围在灶台边打转,忙得不亦乐乎,脸上被柴火油烟熏得一片黑,汗水流下,脸蛋糊得黑白青黄,跟小花猫似的。
朱厚照浑然不知此刻他的形象多糟糕,好不容易亲手做出一碗羹汤,凑着烛光低头瞧了一阵,眉头渐渐皱起,显然对羹汤的成色很不满意,不死心地用调羹舀起一勺朝嘴里送去,一入嘴便觉得味道古怪难吃,直欲呕吐。
朱厚照定定瞧着这碗亲手做的羹汤,不知过了多久,气愤地将手里的汤勺一扔,然后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从他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流淌而下。
弘治帝在门口瞧得又好气又好笑,温声道:“我儿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
朱厚照扭头见父皇来了,擦着眼泪抽噎道:“父皇,儿臣想亲手给您做一碗汤,可是秦堪教了我好几遍,儿臣却怎么也学不会,儿臣太笨太没用了,不管怎么用心做,做出来的东西都这么难喝……”
弘治帝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盯着眼前哭得伤心欲绝的儿子,再瞧了瞧灶台上那碗黑乎乎不知什么质地的羹汤,许久,弘治帝的眼泪如泉水般喷涌出来,如雨如江,不可抑止。
艰难地迈开步,弘治帝走到灶台边,端起朱厚照亲手做的那碗卖相难看的羹汤,眼泪一滴又一滴,滴入了热气腾腾的汤里。
“我,我儿,……终于长大了,父皇很高兴,……很高兴。”
弘治帝一边流着泪,一边把那碗汤往嘴边送。
朱厚照大惊,急道:“父皇不要喝,很难喝的……”
弘治帝笑中带泪:“我儿亲手做出来的,不论何种味道,对父皇来说,都是全天下最美味的东西。”
说完弘治帝缓缓地喝下那碗羹汤,他喝得很慢,一口接一口,每喝一口便咂摸咂摸嘴,仿佛在细细回味,满意地点点头,再喝一口……御膳房里一片寂静,天下最尊贵的一对父子相泣无言,只听得到父亲缓慢的啜饮声。
门外,所有的禁宫武士,太监宫女们也被这一幕所感动,不知何人带头,所有人纷纷面朝房门跪下,垂首伏地不起,啜泣声此起彼伏。
那碗羹汤弘治帝喝得一滴不剩,甚至大失皇帝威仪的用舌头舔了一遍碗沿,这才轻轻放下碗,含泪注视着朱厚照,流着泪却笑得很幸福:“厚照,这是父皇此生喝过的最好喝最美味的一碗汤,父皇不骗你,父皇可以发誓。”
朱厚照流着泪道:“父皇,儿臣再多学几日,一定做得比今日更美味。”
弘治帝畅快大笑:“好好好!父皇等着品尝。”
牵起朱厚照的手,一如朱厚照幼时一般,弘治帝心情极好,呵呵笑道:“走,陪父皇宫里随便走走,今晚不批奏章了,古人谓踏月寻梅乃一桩雅事,我们父子今晚也在宫里附庸风雅一番。”
“好。”朱厚照高兴地牵着弘治帝的手,父子二人不乘车辇,缓缓步行,禁宫武士和太监们远远跟在后面,不敢惊动这一对最尊贵却也是最可怜的父子。
皎洁的月色将二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近,仿佛融为一体。
谁说皇宫的月色令人又冷又怕?至少这一刻,大明禁宫内的月光洒在身上是暖暖的,像阳光,比阳光更纯净。
被弘治帝牵着的朱厚照走了几步,身形一顿,侧头瞧着弘治帝,瞧得很仔细,仿佛想把父皇这些年鬓边的白发数清。
秦堪没说错,原来父皇真的老了,他的鬓边仿佛染了一层严霜,朱厚照踮起脚,想帮父皇把那层可恶的霜抹去,抹了几下,却始终抹去不了。
白发和皱纹,那是岁月刻下的痕迹,贵为皇帝和太子,也抗拒不了岁月无情的雕刀。
朱厚照停止了无谓的动作,定定看着弘治帝,不知怎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父皇,你永远不要老,好不好?”
弘治帝一楞,接着仰天大笑,笑得怆然,笑得幸福。
“好,父皇永远不老,父皇答应你。”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满朝赞颂
朝堂金殿里,每日听着阶下大臣百官们山呼万岁,“万岁”已成了千百年来的一句口号,假得不能再假的口号,弘治帝从未把它当回事。
然而朱厚照的那一句“父皇永远不要老”,却令弘治帝泪如雨下。
他知道,这是一句真话,是儿子内心里最纯真最诚挚的愿望,天下只有他儿子才说得出这句真话,而弘治帝也只相信儿子的话。
可惜最真的话,往往却最不现实。
父子二人都清楚,父皇不会永远不老,他终有永别孩子的一天,早晚而已。恳求的人和答应的人都不自觉地逃避了这个无情的现实。
这一晚,父子二人过得很开心,他们在内宫里不记得走了多久,不记得说了多少话,不记得笑了多少声,流了多少次眼泪。
弘治帝感到自己心中解开了一个结,他人生里的最后一个结。
只要儿子懂事了,他还担心什么?忧虑什么?大明江山危机重重又怎样?吏制军制糜烂又怎样?社稷遍地疮痍又怎样?
朕有一个懂事的儿子!朕的儿子比朕更强,大明江山在他的治理下,将会更胜弘治!
这便够了。
死亦瞑目。
***************************************************************东宫太子星夜为父皇亲手做羹汤的事迹第二天便传了出去。
无数大臣跪在金殿上嚎啕大哭,明朝的官儿感情都很丰富,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喜欢哭一鼻子,嚎几嗓子,用这种很直接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真性情的一面,真性情代表着嫉恶如仇,代表着他是个好人,这即所谓“邀名买直”的一种方式。
历朝历代以孝治天下,明朝犹甚,孝这个字能概括人性中的一切善良,太子为父皇做羹汤,无疑成了“孝”这一字的最好诠释。
无论真心或假意,大臣们表现得很感动,金殿内齐声恭贺吾皇仁德,天幸大明,未来的大明君主有仁君气象,内阁三老哭得老泪纵横,大学士兼太子太傅谢迁擦着眼泪恭请弘治帝将太子做羹汤一事着宫中画师添入《圣功图》。
所谓《圣功图》,是弘治八年由当时的太常寺卿郑济所献的一套图文并茂的书籍,就跟连环画差不多,里面详细记述了上下数千年历朝历代圣明君主幼时读书受学,孝敬尊长的典型事例,可谓历史上最早的青春励志连环画。
当时太子朱厚照才六岁,郑济献这本书籍的用意便是想激发太子的兴趣,从中受到鼓舞,并且力行仿效,将来做一个圣明君主。
满朝文武听到谢迁的建议,立马异口同声附和赞同,太子仁孝的光荣事迹,正应该传之后世,让后世人知道大明天家有过这么一段感人至深的真实故事,它可以令天下士子愈加归心,百姓愈加顺服景仰。
弘治帝的心情明显很不错,脸色也好了许多,听着满殿大臣赞颂太子,比听到赞颂他自己文成武德更开心,历来弘治帝听得最多的,便是大臣们在面前叨叨不休太子如何如何顽劣,如何如何荒唐,今日这满朝的赞誉声却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幸福。
坐在金殿的龙椅上,弘治帝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感,这一刻他只是个普通平凡的父亲,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得到全天下的认同,他不介意自己老去或死去,只要他的血脉能一代一代延续,一代比一代更强,他便仿若长生不泯。
满朝的赞颂声里,弘治帝脑海里忽然冒出秦堪那张文静温和的脸庞,笑着微微一叹,心中不由对他生出了感激,这种感激说不出口,因为他是皇帝,然而感激会一直存在于他的心里。
弘治帝没有忘记昨夜朱厚照的话,给他亲手做羹汤,正是秦堪出的主意。
这个主意狠狠撞击到了弘治帝的心灵。
不愧是写过《菜根谭》的才子,太子跟着他潜移默化,通达了不少人情世故,这些人情世故比圣贤道理更真切,更重要。
这一日的早朝基本没人奏国事,大臣们围绕着太子的事迹赞颂了许久,弘治帝听得全身心满足了,这才微笑着长舒了口气,然后坚决地拒绝了谢迁欲将其事迹记入《圣功图》的建议。
弘治帝要小心翼翼呵护这份盼了十多年的父子天伦之情,他不想在这份单纯的亲情里再添加任何政治因素和炒作因素,这是他所剩不多的余生里唯一值得品位的回忆,他不想让回忆沾上一丝丝瑕疵和灰尘。
***************************************************************秦府多了一位常客。
常客很守规矩,大约被秦家主母揍怕了,每次上门都很有礼貌,再也不敢像第一次一样横冲直闯了。
秦堪对朱厚照的礼貌表现很满意,这孩子跟徐鹏举一样,记打不记吃,多揍几次,不愁将来成不了栋梁,可惜只有杜嫣敢下这个手,秦堪没这胆子,至今他都没把朱厚照的太子身份告诉杜嫣,就是怕杜嫣知道后畏罪潜逃,毕竟痛揍龙头这种事太惊世骇俗,杜嫣的小心脏恐怕承受不了。
不过朱厚照每次进门屁股只敢挨着椅子,一副内有恶犬随时准备跑路的样子令秦堪颇为不满,幸好杜嫣多半时候待在内院,或进城里逛街游玩,轻易不在前堂露面,不然就凭朱厚照这副表情,一顿胖揍必然免不了的。
朱厚照上门的目的自然为了学做羹汤。
满朝文武的赞颂他没听到,就算听到了也不屑一顾,他的孝心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而不是做给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们看的。
如今的朱厚照有了一种信念,一个明确的目标,那就是做出一碗令自己满意,令父皇满意的羹汤。
秦堪很欣慰他的表现,并且非常乐意教他,尽管徒弟在厨艺上的天赋令秦堪感到很挫败,但他很有耐心,他相信朱厚照能做到。
更多的人情道理秦堪不想教,他讨厌说教,朱厚照也讨厌。
那么,太子殿下,你的人生就由这一碗羹汤开始吧。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又见鹏举
如果说太子的人生由羹汤开始,显然他的人生注定了一路坎坷。
不幸的是秦堪,他不得不陪着这位太子一起坎坷,教太子做菜是件很锻炼耐心的事,对这位笨徒弟打不得骂不得,而他们却偏偏待在凶器颇多的厨房里,见朱厚照笨手笨脚的样子,秦堪忍了很久才生生克制住抄擀面杖敲他脑袋的冲动。
厨房非久留之地,远避为上。
方法都教给朱厚照了,秦堪寻了个由头离开厨房,坐在厨房外的院里发呆找财路,家里又快揭不开锅了,必须想办法解决。
坑蒙拐骗倒是驾轻就熟,但总重复着干同样的事未免有些不善良,盐引案办完,秦堪都不敢想象自己得罪了朝中多少大臣,这些人虎视眈眈就等着抓自己的把柄呢。
还是干点正常人该干的事吧,比如穷的时候走正道赚钱。
朱厚照忙得很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