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年想抱抱他,给他暖暖身子,濬衍却不依,挣开他蹲在地上哭起来。哭得那么难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庭年把孩子拉起来抱着哄,却被濬衍不依不饶地在胸口捶了一拳。
“哥哥是傻瓜是笨蛋吗?就说是我盗的好了,谁敢把我怎么样?干吗自己揽下来?哪个要你去帮我顶罪了?”
庭年揽下罪责,其实并非没有私心。濬衍随心所欲惯了,若总是这样不计后果、鲁莽冲动地行事,再多高手环伺只怕也终有护不住他的时候。庭年希望,至少能借自己的伤让孩子心里有所触动,以后务必三思而行。可是看着衍衍哭得小脸儿都白了,庭年又后悔心疼得不得了。他知道自己还是错了,他忽略了衍衍的感受。这孩子与自己这样感情亲厚,又怎么会想看到他这样一厢情愿的付出和牺牲?
庭年心中涌出一股温暖的酸楚。
“是哥哥不好,哥哥吓着你了,以后再也不了。”
濬衍闻言,双臂环上哥哥的腰,哭得愈发痛快起来。他做了那么过分的事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哥哥却还是把他当成宝贝似地抱在怀里哄。他心里排山倒海般地翻腾着无数难以言明的情绪,让他除了哭甚至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等濬衍平静下来都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小孩儿抬头看看庭年,触到哥哥宠爱宽容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笑,像是一股温暖的水流,他沉浸其中只觉无比安全。这奇妙的感觉让他眼眶发热,干脆又把脑袋埋回哥哥胸口。吸吸鼻子,闷闷地说了一句:“哥哥,对不起。”
然后他听到了哥哥低沉的笑声,胸腔的微微震动让他所有的感官都忍不住愉悦地颤栗起来。
濬衍坚持叫太医来给庭年看伤,庭年本不想答应,可他一拒绝,那孩子就噙着眼泪看他,直把他缠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太医诊察时,濬衍就在站在一边,眼里汪着泪水,却还是不错眼珠地盯着瞧。
宽阔的脊背上,杖痕连成一片,从肩胛漫至腰际。濬衍只觉得心里像是烧起一团火,一路摧枯拉朽,烧得五脏六腑都生疼起来,眼泪又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太医看过,说是没有大碍,留下伤药又叮嘱几句就退下了。
庭年罩了外衫,把孩子拉进怀里。“就是怕你这样才不让太医看,都说了没事,还哭什么?”
“我知道错了,我都改,哥哥以后别再这样了,我看着好难受。”
庭年又用力抱了抱他。以为对他好,却还是伤害了他。这孩子,自己究竟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庭年养伤这些天,濬衍直接把他圈禁在了瑞麟殿里,除了上朝,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每次给庭年上药,他总要哭一鼻子。那轻揉慢抹的细致劲儿,好像这样下去就能把那些碍眼的伤痕全都抹掉一样。陆大人差点儿崩溃,这简直是对他精神上的凌迟,他真是宁愿再挨五十廷杖,也不想看衍衍难过成这幅样子。
这天下午,庭年陪他在小书房里批奏折。没过一个时辰,御膳房又送来了茶点。濬衍一挥手,一串儿盘盘碟碟就摆在了庭年手边的矮几上,看得他直皱眉。
衍衍这孩子,把他当什么了?成天不是让他睡就是让他吃。
“衍衍,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唔,我要把哥哥养得白白胖胖的。”小东西正对着御膳房刚递上的膳食单子仔细研究,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握着毛笔的手还凭空画了个半圆。
养得白白胖胖的?这是什么话?陆大人额角青筋直跳,一拍桌子:“慕濬衍!过来!”
小东西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讨好地黏过去:“我是看哥哥最近忙着赈灾,清减了不少,想让哥哥吃好些。”
庭年哭笑不得地捏他鼻子,又把人轰回去。
濬衍在坐书案后边,眼角瞄了瞄掩盖在一堆奏折下的楠木板子。他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哥哥要吃好睡好养好伤,才有力气教训他。
他想起上次挨板子的滋味,怕得忍不住狠狠吞了下口水。他不怕疼,可是,怕哥哥打。
关于这次小东西犯的错,还有他们前所未有的激烈的争执,庭年没有再提。不是放任,只是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处理。
濬衍是他生命中从未有过的经历。他似乎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叫你“哥哥”,在你面前亲昵地撒娇耍赖,甚至毫无形象地哭得一脸鼻涕眼泪。可他又不是个普通的孩子,无论如何亲近他始终还是尊贵无比的皇帝。
庭年很迷茫,他不停地检讨自己,是不是自己失了分寸,对待他的方式出了差错,才会逼得这孩子在明明有其他更好解决办法的情况下,还对他隐瞒撒谎甚至搬出身份来对峙。
庭年想起父亲曾经告诫自己的话:你是他的耳目,是他的手脚,但不可以成为他的头脑。这些话像是一声声的钟撞,撞得他胸口痛不能当。或许自己对他的管束过于严厉,才让他言行间束手束脚了?那么陆庭年,让你退回到你该有的身份,恪守君臣之礼,你还做得到吗?你,愿意吗?
可是还没等庭年想明白,小东西却已经自己捧着板子等他了。
庭年不过是抽空回了趟相府的功夫,再回到瑞麟殿,就看到榻上放着板子,而那小松树似的孩子又站在了屋角,听到动静就回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他,叫他“哥哥”的声音带着点儿羞赧和怯意,让人想把他搂在怀里揉乱他的头发。
庭年把孩子拉到塌上坐下,犹豫着说词:“衍衍,哥哥在想,也许哥哥做错了些事情,你毕竟是个皇帝……”
庭年头脑里混沌着,自己都还没想清楚究竟要说什么,濬衍却一下子明白过来,猛地扑过去搂住他脖子,泪水簌簌而下:“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真的从没那么想过,我只是太着急了,怕师父们为我受罚。我不会再这样了,哥哥别不信我。在哥哥面前我不是皇帝,就只是慕濬衍。这天底下把我当皇帝的人何其多,就只有哥哥不是的。哥哥不能不要我,不能不管我!”
庭年发出一声满足悠长的叹息,焦灼了几日的心间似乎开出大片亦真亦幻的花朵,他紧紧抱着怀里痛哭的孩子:“哥哥知道了,哥哥永远陪着衍衍。”
作者有话要说:
☆、心太软的训诫
濬衍哭够了,自觉地把板子递到哥哥手里,他做了让哥哥这么伤心的事,不挨顿打自己心里都说不过去。
既然濬衍表了态,庭年也不再纠结那些有的没的,孩子该教训的时候他自然不会包庇纵容。可是适才濬衍一番话让他的心瞬间柔软起来,温存似水,哪里还舍得在这时候挥板子?
他接过板子,在小家伙诧异的眼神中扔到一边儿。他得先跟孩子谈谈。
“衍衍觉得,自己为什么该打?”
“哥哥为我受伤,我却辜负了哥哥的用心,让哥哥难过。该打。”这事他每每想起来都愧疚得想狠狠扇自己两巴掌,因此道歉的话说出来没有半分忸怩犹豫。
衍衍的回答证实了庭年的猜测,让他颇感无奈,这孩子怕是要钻进死胡同里去了。
庭年隐约感觉得到,衍衍跑来请打大抵是因为自责内疚,可他对于自己犯的错究竟认识了多少,庭年不敢断言。庭年会动手,但决不是因为衍衍让他难过,更不是为了平复这孩子歉然悔恨的情绪,而是他确实做错事。衍衍若挨,便要让他挨得明明白白,牢牢记住自己的错,以后再不敢犯。否则两厢白费气力。
“哥哥当时……确实有些伤心,这不假,” 看小家伙闻言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陆大人赶紧把人拉着坐在腿上,抚着后背安慰道:“但那更多的只是一种遗憾的释义,遗憾自己的力量太薄弱,不足以让你完全信赖,遗憾明明是想为你好,却用错了方法适得其反。而此事哥哥做得也有不妥之处,你并不知情,只是无心之语。何况,你我二人相处,有误会摩擦也再正常不过,难道哥哥这样不讲道理,因为这个就要打人?”
衍衍看着庭年温和的侧脸,不自觉地就把脑袋枕到人家颈窝里去了。哥哥要打人的时候还这样温柔,真是要命!
这孩子,自己在训话呢,他居然神游天外,陆大人不满地捏了捏那个坐在自己大腿上、大半悬空的小屁股,命令道:“再好好想!”
“唔……我隐瞒哥哥?”
“这不算。你做事有自己的考量,于公于私,哥哥都不要求你事事坦白。但是哥哥给你个底线,任何事,都不得以身犯险,不得有违公理常伦,不得有负社稷黎民。否则做错了照样要挨罚。继续说!”
挨打前还要乖乖细数自己罪状这种想想就觉得天都要塌了的事,若放在以前,这小东西只怕早就要耍赖使小性子了,偏偏他此刻被庭年揉搓得半点脾气都没有,只得听话道:“我跟哥哥撒谎。”
“嗯,这算一条,念在这是第一次,二十下。”
第一次还二十下?濬小衍怨念地打量哥哥的脸色,拼命想看出点儿能讨价还价的蛛丝马迹。
庭年板起脸瞪他一眼,“还有,接着想。”
濬衍垂着脑袋绞手指,他知道哥哥是在等他承认盗银的错,可他就是不觉得这事办得不应该,于是声音里带了些委屈:“这事衍衍没有错。那些人,贪污朝廷银两,搜刮民脂民膏。哥哥不是说我可以自己做决定?那我盗了他们的银子给受灾的百姓,有什么不对?”
陆大人叹气又叹气,这孩子怎么总是抓不住重点呢?
“是,你可以。但哥哥的底线是什么?衍衍,你要知道,你是皇帝,一言一行都可能会让事情的发展走向一个未知、不可控的局面,所以决计要不得丝毫侥幸冒险,你可明白?”
濬衍将哥哥说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恍然大悟。不得以身犯险!且不说他深夜里出去会不会遇上刺客歹人,若是此事走漏出去,被朝堂上的有心之人得知利用,只怕会是一场轩然大波——善良美好的初衷将被刻意埋没,而行鸡鸣狗盗、遮遮掩掩、辱没皇室之事却会被无限放大。轻则,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重则,也许就会演变成对皇位归属的你争我夺!
他终于看到了自己荒唐可笑的自以为是,终于真正明白,他辜负的,究竟是哥哥怎样的用心——哥哥揽下罪责,不仅为他扫清障碍让他得以有的放矢,更保全了他的颜面威望。而盼他能引以为戒的廷杖,对战友兄弟的狠心惩处,那些他看得见、看不见的妥协让步,哥哥费尽周章,却只是因为担忧他的安危!
这样的认知给予他巨大的惭愧和动容,无言以对中,只想放声痛哭。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再次搂着庭年的脖子,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他不知道,哥哥竟然是如此这般把他放在心尖儿上疼着护着的,这样接踵而至的甜蜜幸福让他甚至来不及伸出手去接就已经晕眩,却又带着些对得而复失的惶恐和慌张,因而格外楚楚得令人生怜。
庭年知道他这是想明白了,也不再说话,只拍着他的背,静默地陪伴。
濬衍狠狠发泄一通,又捧着板子站在庭年跟前。
“衍衍知错了,以后定不再让自己陷入险境,请哥哥责罚。”
庭年却没动,只问道:“上次挨过板子,哥哥就告诉你,再犯要翻倍,还记不记得?”
濬衍倏地瞪大了眼睛,仿佛没听懂一般,呆愣愣地看着庭年, “可是,我这次带了侍卫的。”还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