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忠喊道:“哎呦,我的亲祖宗喂,您这又是闹的哪出儿啊?”
濬衍哼哼唧唧:“哥哥……哥哥再也不会喜欢我了。”
庭年醒过来时发现他竟是俯卧在自己卧房的塌上,身上盖了两床厚棉被,想是丞相老爹给他送来的。他茫然环顾四周,对于自己究竟是怎么回来的竟毫无印象,只隐约记得半夜睡得昏天黑地之时有人给他灌下一碗苦涩的汤药,本以为是发梦,看样子也该是真的。
天还将亮未亮,室内一片昏暗。他起身时头还晕得厉害,闭了闭眼才敢下地稍微活动活动手脚,感觉身后的伤已经不怎么疼了,应该不会妨碍今天的比武。他一个多月跑得不见踪影,老爹这十几拐杖也算是手下留情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丞相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父亲。”庭年行礼道。
丞相应过,手指搭在他脉门上一探,又看着他将自己递过去的药喝干净,这才抖了抖袍子,坐在案边,斥道:“既然身上病着,昨夜怎么不早说。”
庭年郁卒:您倒是给我机会说了么?面上却仍旧恭恭敬敬,道:“是儿子的错,让父亲担心了。”
丞相瞥他一眼,道:“这几日使臣来访,皇上暂不早朝,宫里来人说,比武安排在辰时三刻,你再休息一会儿。若实在勉强,为父……”
庭年抢道:“父亲不必忧心,这点儿小病不会碍事。”他知道老爹是不放心他的身子,想入宫求皇上改期再战,可濬衍既然已经着人递了话,那勒尔扎班江必然也已经得了信儿,总不能让一国之君在那番邦野狼面前言而无信。何况,若是传到那狼耳朵里,说他陆庭年竟因为这区区风寒发热的小症就退缩畏战,只怕那蛮子要笑掉大牙。
丞相似是还有话想说,但看庭年已然又趴回榻上去了,便出了屋子,踱到院外长叹一声:“造孽啊!”
庭年辰时起身洗涮,换上一袭青碧色的盘领窄袍军常服,上衣胸前、背后及肩袖处均绣饰对狮,腰间束一条金镶青白玉革带,镀银金銙十三,头戴折上巾,脚踏马皮六合靴。紧身窄袖的戎装霎时将他病容遮掩大半,让他看起来骁勇又不失儒雅……当然,如果忽略他眼角处那块儿淤青的话。
比武场回荡着隆隆鼓声,比试将在一刻钟内开始。双方武士和观战大臣排列两旁,恭候皇上和藩王入席。勒尔扎班江却早就到场了,站在擂台上左顾右盼。他着一身短衣长裤,白色短衣及膝,腰束郭洛带,其间别着一柄镶满宝石的短刀,红色的裤子则较为宽松,膝盖处紧紧系扎着一段丝带,裤脚掖进黑色的蛮靴里。淡金色的眸子里闪着慑人的精光,负手踱步的样子活像巡视自己领地的狼王。
直到庭年顶着一个滑稽突兀的黑眼圈儿出现在场内,勒尔扎班江才一个狼越跳下擂台,直扑他身边,学着中原人的礼节,双手抱拳向他行了礼,背书似地说道:“庭年贤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愚兄甚是思念于你,不知贤弟是否别来无恙?”
这头野狼,不知从哪儿学来这么一番不伦不类的话,庭年被他说得嘴角一阵抽搐,回礼道:“有劳汗王惦念,庭年一切安好。”
勒尔扎班江挠着后脑勺“嘿嘿”一笑,竟有几分憨厚,似是不好意思地瞥了瞥庭年,又瞥了瞥,目光突然凶狠起来,问:“你的伤是谁弄的?”
庭年尴尬道:“不小心自己摔的。”
勒尔扎班江眯着眼,道:“你莫糊弄本王,这明明就是钝物砸伤所致,究竟是谁?”说着竟然伸着狼爪想要捧着庭年脑袋看看仔细。
庭年后退一步,用剑将自己和勒尔扎班江隔开,拇指在剑的护手处一弹,宝剑便闪着寒光半出剑鞘,斜在了狼脖子上。庭年几乎咬牙切齿,道:“勒尔扎班江!”
“咳咳!”濬衍忽然在后边咳嗽了两声。他其实在比武场外就看见了庭年,只是觉得没脸见哥哥,才故意落在后边,也没让人通报,不成想却把刚才的经过看了个正着,心里满是不舒坦——这番邦头子对哥哥倒是关心得紧!
庭年和一班大臣纷纷跪下行礼,使节们却只是将右手放在左肩弯了弯腰,濬衍看了庭年一眼,一甩袖子,上了主座。
作者有话要说:
☆、29
濬衍拾阶而上,走到主位前,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众人,如炬的目光穿过白玉前旒锁定勒尔扎班江,后者立即感应到,回敬一个挑衅的笑,又迅速低下头去。
濬衍的眉头狠狠蹙起来,随即哂道:“纳戈王怎的站到朕的户部尚书旁边去了?比试还未开始,莫不是去请陆大人手下留情,以免输得太过难看?”
濬衍这话却是说得过了。纳戈为属国,此番又来者是客,听到这样一番冷嘲热讽,立即群情激愤起来,使者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武士们也对濬衍怒目而视。纳戈一族崇尚强者,愿赌服输,所以即便当年被庭年带兵打得落花流水,却仍旧对这神袛般勇猛刚强的男人钦敬不已、礼遇有加。可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皇帝又凭什么?
庭年心中警钟大作,他深知西域向来民风彪悍,一言不合便有可能大打出手,濬衍这样奚落了他们的首领,只怕难以善罢甘休,刚想开口解围,却见勒尔扎班江向随从们射去一记眼刀,刚才还像打了鸡血似的狼崽子们瞬间安静下来。
勒尔扎班江到底是成年男子,世面也见过许多,看得出濬衍对他不过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于是也不着恼,反而挑着最精准的角度还击道:“皇上有所不知,我与陆将军自去年六月西域一别,已是快一年未见,我思念将军之心甚切,一时激动才忘了形。请皇上勿怪。”
濬衍眼睛眯起来,心里恨道:这不要脸的番邦头子,思念你大爷!
勒尔扎班江却还不罢休,从随从手中抽过一把剑,递给庭年,道:“此剑名为‘天阿’,本王以天山玄铁亲铸,中原有话说:宝剑赠美人……赠英雄,这剑今日便送给陆将军。”
庭年急忙推拒道:“多谢汗王抬爱,只是如此贵重之物,庭年万万不能接受,还请汗王留作己用。”
“不不不!”勒尔扎班江大摇其头,道:“此剑是我特地为庭年所锻造的。贤弟须知:剑的大小长短,端视人体为标准,须量人而定。剑有上、中、下三等之制,以待三等之士,此剑重三斤十二两,长之极,重之至,为上制之剑。唯身长有力之上士,方能胜之服之。愚兄不及庭年,难配此剑。”
众目睽睽之下,陆庭年简直要暴走,心想:这野狼真是疯了。
濬衍气得眼眶发红,却怒极反笑:“纳戈王如此盛情难却,陆大人就快些收下吧,莫要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心意。比武就要开始了,纳戈王请上座。”他说着,冰冷的目光自庭年脸上掠过,尖削的小下巴抬得老高,潇洒转身落座,再也不看庭年一眼。
陆庭年无奈,只得暂且接过剑来,哭笑不得地看濬衍,这骄傲得像只小狮子似的少年啊!
比试在一阵略微急促的鼓声后正式拉开序幕。规则简单,几乎没有,可以使用兵器,但须点到即止,不得伤人性命,车轮战,双方各十人,每场派一人,直至一方全部败落。
这场比武是勒尔扎班江吆喝起来的,阿漠克敦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此并未参战,只坐在濬衍下首观看大椋、纳戈双方对决。西域武士阿一率先跳上擂台搦战。虽已入了三月,仰安却还是冷的,这武士居然打着赤膊,露出一身虬结贲张的肌肉。濬衍大惊:乖乖,这胳膊,顶他两条大腿粗!反观己方,虽然都是大内一等一的侍卫,但不知怎的气势上却好像输了一大截。要说他的侍卫们,那也是个个要样貌有样貌,要身手有身手,可在蛮子面前却显得弱不禁风般的娇小。陆庭年嘛,倒是勉强可以,他状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又专注到擂台之上。
侍卫小甲应战,西域武士“啊哒——”一声摆了一招“不知所以”,两人随即展开肉搏。对付这样空有一身蛮力的人,硬拼是不行的,于是小甲御起轻身术,东一脚西一拳,满天飞来飞去,最后把那晕头转向的阿一拍下擂台。接着“哟——呵”一声,武士阿二旋着一对梭形流星锤跳上来,小甲在他手下只过了两招,就被软锁缠住左脚脚腕,成“大”字型在空中悠了数圈,最后扔下台去。阿二用他的锤子一气解决了小乙小丙小丁,勒尔扎班江心里直骂娘:“马勒戈壁,谁让你赢的?谁让你赢的?你赢了让老子和西北风去啊,你赢了老子咋跟庭年贤弟过招啊?”他向后身后的随从勾了勾手指,耳语两句,于是这一场,阿二终于输了。
今天伴驾的侍卫是刘书楠。他站在濬衍身后,微微弯下腰,小声给濬衍讲解:此人姓甚名谁、出自何门何派,身怀何等绝技绝学。
几轮下来,大椋胜多败少,濬衍边听边看,津津有味。
勒尔扎班江此时正与阿漠克敦坐在一处,却不关心赛事,一心都在他的庭年贤弟身上——贤弟面色不佳,似是消瘦了不少,小皇帝不给人吃饱饭么?贤弟还是那样鹤立鸡群啊!贤弟咋都不看我一眼呢?
……
濬衍突然拍着大腿,前仰后合地“啊哈哈哈哈”地大笑一阵,原来纳戈这边除了勒尔扎班江,就只有一个人还在擂台上了。勒尔扎班江知道那小皇帝是在嘲笑他,却一点不在意,反而陪笑道:“大内高手果真身手不凡,佩服佩服!”
濬衍没想到对方居然没被激怒,讪讪道:“纳戈王承让了!”
勒尔扎班江的目光又黏道庭年身上去,阿漠克敦见状道:“早听闻陆庭年陆将军英武非常,汗王果真好眼光!”
勒尔扎班江微微一笑很淫||荡,淡金色的眸子眯着,狼涎垂地三尺,道:“让这样的美人上了战场却是可惜了,若能将他压在身下……”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濬衍听得一清二楚,小家伙先是气得发狂,手背青筋暴起死死抓住椅子扶手,心里大骂:这番邦头子真是无耻下流不要脸!还压在身下!压你大爷!!没一会儿又红了脸,想起庭年挨了廷杖他帮着上药的情景,哥哥强健有力的臂膀、没入亵裤的腰线……“咕噜”一声,狠狠咽了下口水。
擂台之上,纳戈武士阿九也已经败下阵来,勒尔扎班江“嘿嘿”一笑,一个“大鹏展翅”飞上擂台——庭年贤弟,愚兄来了!
庭年自然也是王牌,是要最后出场的,勒尔扎班江等不及,也顾不得啥规则了,对着排在前面的侍卫们一声狼吼:“你们一起上!本王跟你们单挑!”
大椋侍卫均是一脸怒色: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子!身为我泱泱天朝大国的手下败将还敢如此口出狂言!濬衍刚才也被他气得要吐血,便点头,于是小己小庚小辛小壬纷纷一跃而上,与还在台上的小戊一起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庭年皱眉。五挑一,赢了也不光彩。这场比武,从开始到现在,从皇帝到侍卫,通通有失大椋天朝上国应有的水准和涵养!对濬衍,他心里突然有一种“怒其不争”的情绪在蔓延。
勒尔扎班江不是小人,相反,他有很多非常闪光的品质,在许多场合他甚至是一个颇具胸襟气度的男子汉大丈夫,但,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蛮子。
——蛮子的意思是,中原人的道德礼仪完全约束不了他,为了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