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的安慰却并没有起到太大的效果,鹤影闭上眼睛,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从醒过来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只能躺着,每天能看见的的除了头顶的帐幔、身上的被褥和这个房间里其他的一切,就只有哥哥——现在还有花篱。
哥哥和花篱总是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只有他,只能成天躺在榻上,他本来以为那是因为他身体不好,要养病,可是现在看来,原来只是因为他和他们不一样。
因为他不能走路。
鹤影一边流眼泪,一边看着不知所措的花篱。
他也不想这么软弱,可是眼泪就好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他心里既难过又愤怒,不知道该怎样发泄这些情绪,便捏紧了拳头,一下一下地砸着自己丑陋的右腿,好像这样,就能让它从自己的身体上消失。
“你干什么!”花篱抱紧了他的手,“别,别这样!”
鹤影努力地挣扎着,花篱根本就不明白他的心情!
花篱觉得自己也快哭出来,连忙说道:“你这样又有什么用?不就是一条腿吗?不能走路,以后你也会变成很厉害的大妖怪,比我强得多了!而且……而且我也会陪着你,照顾你的呀!你这个笨蛋!”
听了他的话,鹤影怔了一下,然后哭得更凶了。
花篱以为是自己话说得太重,连忙抱着他,小声安慰道:“对……对不起……我不该骂你的……”
花篱才是个笨蛋。
鹤影一边哭,一边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鹤彰看了一眼熟睡的鹤影,关上门,回过头,微微笑道:“怎么?花大人已经决定了?”
花篱双手紧握,点点头。
“那……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鹤彰沉吟片刻,笑道:“如果花大人已经准备好了,不如就明天吧?”
花篱心里知道取出内丹大概也用不着沐浴斋戒之类的规矩,自然是没有什么日子好挑的,便颔首应允。
“那就……明天吧。”
鹤彰看了看他,又道:“不过话说在前头,那内丹既不是花大人自己所有,花大人便最好不要妄自以自身灵力催动它,阿影虽然修为不高,但半颗内丹,其反噬之力也是惊人,不是花大人所能够抵抗的……”
“我……我知道。”花篱一味地点头。
鹤彰想了想:“这一番辛苦,花大人也少不得要遭罪,我们鹤族自当记得花大人的好处,必不会让你吃亏。”
花篱应付地笑笑:“哪里敢称什么‘好处’了,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您……不必放在心上。”
“哎,花大人何必谦虚……”
鹤彰抬起下巴,还想再说些什么,一眼看过去,花篱却径自只管默默出神,说一句答一句,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顿时觉得挺没劲的,便失去了逗弄他的兴致,随口说了两句闲话,便摸着鼻子走了。
五十二
花篱回到房间里,挨着床榻坐在地上,心里沉沉浮浮,好像装着很多事,但细思过去,却有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鹤影起身,趴在榻沿,把手和脑袋都搁在他的肩上。
“你没睡着吗?”花篱摸着他的手,低声问道。
鹤影伸出舌头,轻轻地舔舐他的脸颊。
这是小妖怪们喜欢的表示亲热的方式,花篱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便由着他了。
“睡觉吧,”他轻声说道,“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到了明天,把内丹还给你,就能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花篱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手。
“睡吧。”
“……带我,走。”
滞涩的声音,轻轻地在他耳边响起。
花篱一惊,循声回头,鹤影亮晶晶的眸子离他不到两寸距离,带着一丝欣悦与狡黠,又用笃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带我走。”
“鹤影?”花篱又惊又喜地看着他,“你能说话了?”
鹤影不理睬他的问题,只细声细气,却很坚持地说道:“我们,离开这里。”
“为什么?”花篱不解,“明天……明天我们要……”
“我知道,”鹤影揽着他的脖子,挨他更近,“我,听见了……不要,你会受苦。”
“我……我不怕,”花篱心里触动,亲着他,压低了声音,“我把内丹还给你,你就能恢复法力,想起从前的事,身体也会变好了。”
鹤影摇摇头:“不要。”
“怎么这样呢?”花篱皱眉,“这样,是为了你好啊,不许闹脾气!”
鹤影撇着嘴,松开了他,把半边脸贴在褥子上,闷闷地说道:“给你,就不要了……不能,还回来。”
他不记得为什么自己会把内丹放在花篱身上,但是既然给了他,就当然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拿回来让花篱受罪的,所以他十分固执地不愿意要那一半内丹。
“不要。”他又说了一遍。
花篱露出为难的神色。
不把内丹还给鹤影,难道要他一直都这个样子,然后真的像一只小妖怪一样慢慢地修炼回去?
他这样想着,可因为担心会伤到鹤影的心,所以没能把这话说出口。
鹤影见他不说话,便眨了眨眼睛,轻声说道:“我们,悄悄地,走掉……好不好?”
“鹤影……”看着他带着期盼的眼睛,花篱不知道该怎么来说服他了。
鹤影的眼底隐隐地泛着水光:“你……不喜欢?”
花篱顿时说不出话来,心里既知道这样很不对,又很是为鹤影的恳求而动容,不知不觉间,又让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鹤影垂下了目光,低声说道:“我知道……以前,我不一样,你喜欢的,是那个……不是我,你想,让我,变回去……不是我,我知道……”
“不!不是的!”花篱红着眼睛抱紧了他,“你们是一样的,我没有不喜欢你,我们……我们这就走!”
花篱收拾好东西,背上背着花布包袱,怀里抱着安安静静的小白鹤,趁着夜深人静月黑风高,悄悄出了后门,奔着元明山的方向去了。
鹤彰坐在围墙上,看着那道隐没在黑夜中的鬼祟人影,渐渐地笑出声来。
“总算是有点儿意思了。”
这小狐狸精和他的阿影,还真是一双妙人儿。
五十三
元明山的众妖怪里,最近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
他们的花大人,据说曾经暗恋过鹤族的某位大美人,更为之曾不顾元明山事务缠身,甚至残忍地抛弃了痴情又纯情的黑豹大王,几度前往南海鹤仙居大肆求欢。
然而大美人毕竟眼界高远,看不上山里来的土包子花大人,残忍地拒绝了他。
花大人求而不得,居然干起了妖贩子的勾当,将一只小鹤妖给打断了腿,强掳了回来,俨然是一副丧心病狂,想要豢养那什么的架势!
“啧啧啧……”围观群妖甲摇头叹息,“花大人想美人想疯啦,没了赤蛇大王镇压着,现在就开始为所欲为,灭绝妖伦啦!”
围观群妖乙心存怜悯:“可怜的咧,花大人打了几百年光棍,没人要,眼见得这么巴巴地贴上去,还是被大美人拒绝,精神上出现一些问题,也是情有可原的……”
围观群妖丙不以为然:“可怜那小鹤妖,还不知道能不能化成人形呢,就这么被花大人给逮了回来,腿都打断了,哎呀呀……真是好生可怜啊!”
围观群妖丁忧伤地点点头:“黑豹大王也是,对花大人多么地千依百顺啊,就算被抛弃,也痴心不改,言听计从,真是……太可怜啦!”
“可怜啊可怜……”
没人要的狐狸精花大人可怜,被花大人抓回来的小娈童小鹤妖也可怜,一片痴心掉沟渠的黑豹大王更可怜……总之,就是一堆可怜人,比他们可怜多了!
围观群妖最终达成了一致,又品头论足了一番,便各自心满意足地散开了。
而被围观的对象——花篱和鹤影,这会儿正一无所知地躺在林间空地上晒太阳。
为了掩人耳目以及出入方便,鹤影在外头都会化成小白鹤的模样,让花篱好抱着行动。他大概先时在屋子里闷久了,来了元明山后,每日一定要花篱抱着他出来,在草地上躺一会,晒晒太阳,吹吹凉风。
花篱随手摸着他光洁的披羽,鹤影便弓起修长优美的脖颈,温驯地将脑袋放在他的手臂上。
“也不知道鹤彰大人发现我们跑掉之后为什么没有来追……”花篱小声道,“不过,他倒是一直不怎么担心你的样子。”
鹤影眨了眨眼睛,表示他听着。
他干净蓬松的羽毛被阳光晒得发热,摸上去手感好极了,花篱一边摸着他,一边晒着太阳,觉得浑身暖融融的,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无忧无虑地舒畅过活了。
“唉……”他轻轻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大王……呃,赤蛇和晴昼现在怎么样了,赤蛇那样的妖怪,居然也能为了晴昼安分下来……嘿嘿,这是不是也算一物降一物?”
鹤影不知道什么叫“一物降一物”,懒洋洋地用嘴去啄花篱的袖子玩。
花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有的他听得懂,便在心里默默地记着,有的他听不懂,便神游天外,一边打盹一边迷迷糊糊地听着。
他刚刚获得了说话的能力,便很不喜欢这样不能说话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还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白鹤,被主人所宠爱,聆听主人的心事,可是主人其实却并不关心自己的想法。
他想要说出来,虽然说话很费力,夜里抱着花篱睡觉的时候,却还是努力地,一字一句告诉花篱他的想法。
如果不说出来的话,花篱怎么会知道呢?
就比如说现在,刚刚远处那群围观的妖怪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说一些奇怪的话,好像还说他的腿是被花篱打断的,可是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他们一定都误会花篱了,但是花篱好像听不见,都不知道自己被别的妖怪说成了什么怪样。
晚上的时候他一定要告诉花篱,让他去解释清楚!
五十四
晒完了太阳,花篱浑身懒洋洋地抱着鹤影回府,一般说来这会儿他便该把鹤影放回自己的房间里,然后出门去处理山里的事务了。
可是今天,他还没回房间,小裳便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将他半路截下,心急火燎地说着什么“大事不好了”。
“你慢慢说,慢慢说!”花篱被小裳拉着衣袖,唯恐摔了鹤影,连忙叫道,“出什么事了?你别慌呀!”
小裳急得眼睛都红了。
“绣月……绣月被臭道士抓起来了!”
花篱大惊失色。
绣月本是元明山上的一只桃花妖,虽然同为花妖,却和眉清目秀的小裳不同,生得妩媚动人,顾盼生姿,也喜欢去人世间勾搭些清秀书生,前几年不知怎的,突然就说要下山去和一个书生过凡人的日子,于是便离开了元明山。
元明山的妖怪们来来去去的也不在少数,况且不管男妖怪、女妖怪,喜欢上个凡人悄悄去过个几十年人世生活的也不是没有,所以大家都怀着祝福的心,送她下山去了。
却没有想到,如今竟然出了这样的变故。
花篱顾不得许多别的,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