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越往连州越不见人,流民都往东往陕州等地去了,一路只有偶尔见残破的聚落,荒败的田庄,鲜侑见惯了这景象,只管策马独行,黄昏时候到了一处聚落,犹见死人稀烟,触目苍凉,鸱枭盘旋凄声,西风飒飒,今晚便要在这处休息,鲜侑勒马,却并不忙下,从怀里摸出短笛,吹了一曲衡阳旧曲,笛声起而落,丝丝散入秋风。
鲜侑收了笛,冲那不远处的少年道:
“干粮和马,虽不是我的,可也不是你的,既然我抢了来便是我的,羯奴,你跟着我,莫非是要替我牵马?”
几天来少年一直跟着自己,鲜侑看见,并不在意,这少年太弱,鲜侑并不把他放在眼里,随他跟去,久了,傍晚下了马来远远看到这身影,鲜侑便莫名有些笑意。
半月下来鲜侑跟这少年已经相熟,这荒凉北地里这少年一路跟随,鲜侑颇得有趣,昨天鲜侑没有看到他,还以为他已经离去,没想到这会又看到,鲜侑骑在马上抱臂而笑。
作者有话要说:
☆、哑巴
那少年步履疲乏,慢腾腾的走了过来。
似乎是饿的厉害,鲜侑给过他食物,也许是给人抢去了,少年看起来比之前在河边还虚弱,步子极慢,他走过来到了马前牵着马颈上缰绳,慢慢往高岗走去。
鲜侑随着他走,问道:“你听得懂汉话?”
少年不答,牵着马上了高岗,鲜侑下了马,找块地坐下,鲜侑又吹起了笛,一曲吹罢,少年已经在堆好了石头灶,生起火,搭锅烧水,鲜侑打开干粮袋子,照旧扳碎了胡饼,切了肉脯下锅煮,鲜侑坐到火边去,少年跪坐,鲜侑问:
“我要往南边去,你为何跟着我?”
少年可能是个哑巴,鲜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话,跟那个羯人也没有,鲜侑不再问,饭煮熟,鲜侑端了锅下来,递了木勺给少年,自己从腰间取下短刀扎胡饼肉脯取食。
少年饿的厉害,他吃相有些凶狠,像某种野兽,鲜侑放了刀,表示不再吃,少年抱了锅去,低头拿勺专心挖食,鲜侑在一旁看着少年吃,少年抬起头来,还是黑沉沉一双眼睛,到底还是个孩子,那双眼睛是浓墨重彩漆黑透亮不染尘埃的。
鲜侑估计少年的年纪应该比自己猜测的还要小。
鲜侑问:“你岁数多大?”
少年这回摇头,鲜侑问:“你为何不回北边去?”
少年仍不答,鲜侑盯着他脸一阵打量,末了笑笑,便不再问。
吃过饭,夜晚风起,地处偏北,秋夜已经十分寒凉,鲜侑在火堆旁将干草铺了个草窝,蜷身进去,少年在一边干眼看,站着不动,鲜侑道:“你过来不过来?”
少年不肯。
鲜侑笑:“两人挤着睡暖和,你又不是姑娘,怕我做什么。”
少年脸色并无戒备,只是仍旧不肯。
鲜侑不知这少年是什么毛病,也无太多心思理会,将自己蜷成一团,头埋进手臂里。
少年见鲜侑睡着,才过去挨了鲜侑身畔跪坐,照看着火,时而添些柴火,免得火熄灭。
少年习惯了在夜晚清醒,他不睡觉,脸上毫无倦色,盯着火,目光澄澈清明。
鲜侑冷的有些瑟缩,那干草只能让人不被冻死,却并不太御寒,鲜侑冷,睡着了总不大扛得住冷,鲜侑缩成一团簌簌发抖,少年感觉到身边人在颤抖,并且在努力将身体往自己腿上挨蹭,少年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张熟睡的脸上表情堪称苦楚,全不是白日那般自在潇洒,一笑间摇漾出说不清的荡漾明媚的春意。
显得十分可怜。
鲜侑并不需要这少年牵马。
鲜侑喂了马,熄了火,重又收拾了包袱,这里原来是汉人聚落,附近有井,鲜侑灌满了水袋,还找到一袋没有发霉的黍米,鲜侑一并系在马上,少年上前来牵马,鲜侑道:
“我要往南边去,到云州,那是汉人的地方,你是羯人,该去往北边找你族人,我不需要人牵马,也不需要奴仆,再往南走便是汉人的地方,你还是北去吧。”
少年往哪里去本跟自己无关,不过相逢有缘,鲜侑也好心提点。
少年放了马缰绳,退开立着,眼神有些凄楚,鲜侑驾马而去,走了几步回头,看那少年兀自原地不动,鲜侑对这少年有好感,他遂笑了笑。
“北地胡尘沙,南来客归家,云州有酒,未遂饮而君子醉也。”
他一行念道一行纵马离去,颇有些癫狂之状。
少年独自行来,到晚上的时候鲜侑又看到熟悉的影子在高岗尽头一点点移过来,这下鲜侑倒是真有些纳闷,是不是是自己骑马骑的太慢,不然这少年凭着一双腿怎么能跟得上自己,这少年倔强又坚持,鲜侑于是也不再劝,鲜侑搭锅煮食,少年过来拔了草喂马。
鲜侑心想,这崽子怎么跟狗似的。
夜里下起来雨,这荒野上无处可避,两人都移身马腹下靠着马腿蜷着,这雨来的又急又快,鲜侑躲得虽快,还是全身淋湿,这身衣服已经月余没有洗过,这会粘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鲜侑靠着马腿睡不着,看对面少年,也是一身湿透,目光炯炯,不见睡意。
这少年真是属猫儿的。
不能睡觉,鲜侑找话:“你为何不去北边去找你的族人?”
“没有族人。”
少年语调生涩,语速极慢,不过说的确实是汉话,鲜侑直起了身:“你会说话?”
不等他答又问:“你会说汉话?”
鲜侑原以为这少年是哑巴。
“那个死去的羯人士兵是你什么人,你为何要杀他?”
少年又摇头,鲜侑并不关心这个问题,见他不答也不在意,又问: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没有名字。”
“你岁属是几?”
少年摇头道:“不知道。”
“你没有族人,他们是死了?”
少年摇头。
鲜侑左问摇头,右问不知,失望的连连叹道:“说话与不说话也没什么差别,都是尊死木,还是不说话有趣些,不说话还让人瞧着猜,一出口便是副蠢像。”
少年别过脸,鲜侑重又靠回马腿,静了会,听到雨声渐稀,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既然停了,后半夜也好过很多,两人坐到天亮,天气放晴,少年捡了野草枯枝勉强生了火。
鲜侑脱下皮袍举着坐在火边烤,他身上还穿着破的麻衣,侧眼看那少年却是光溜溜脱得干净,衣服拿树枝在火边撑着,盘腿坐着,面无表情看着火。
鲜侑摇头暗笑。
他斜眼盯量少年身材,若不在意似的从头到脚打量一圈。
肢体纤细,长手长脚,将来应该是个高大青年,脸上白,身上也是极白,下身刚开始长浅浅淡淡的绒毛,那腿间小玩意粉粉嫩粉,鲜侑暧昧一笑,收回目光认真道:“你说不知道自己年纪,我看着,你该有十三岁或者十四岁。”
少年并不在意,鲜侑来了兴致,笑道:“不如你猜我多少岁?”
少年道:“不会猜。”
鲜侑笑道:“这有何难,你且试一试。”
少年再不开口,鲜侑等了半天,无奈自答道:“我不满十六岁来北地,已经整好两年。”
大庆嘉和元年,大将军严平为诛宦官赵文,石方,蒋捷,韩服,招沅州刺史段荣进京,段荣及子段随率沅州军直入京,诛赵文,石方,蒋捷,韩服,杀严平,废平帝,立八岁的安和郡王云毓为少帝,拜国相,改元兴平,时鲜侑之父,鲜徵,为左中郎将,领太傅。
兴平二年冀州牧刘静合冀,并,凛,卞诸州以“清君侧”为名,挥军入烨阳勤王,义军直入烨阳,段荣纵火焚烨阳城,烨阳城乱,段荣后为部将所杀,其子段随西逃,刘静又废少帝,迎废帝,也就是当今天子云暧。
段荣因羯人勇猛,手下沅州士兵多为羯人,兴平二年段荣死,段随仓皇西逃,今春段随在仓州与刘方臣战,刘方臣死,段随却在不久前为手下羯人兵所杀,段随死后羯人兵不受控制,四处烧杀掠夺,恶疮流毒已遍布西北诸州。
鲜侑再过一月便是十九,明年就是加冠的年纪。
作者有话要说:
☆、同行
鲜侑骑在马背上,少年牵马在前,鲜侑最怕碰到羯人兵,好在也许是已经近连州的关系,这一路并没有碰到羯人,连流亡的汉人百姓也几乎没有。
少年不大说话,鲜侑自从发现他不仅听得懂汉话,而且不是哑巴之后,便话多了起来,少年偶尔被他问时回答一两句,多数时间鲜侑一人在马背上自问自答,颇有些自得其乐。
鲜侑自说自话了好一阵,见少年总不答,出声唤道:“阿郎,阿郎。”
少年装聋作哑。
“阿郎,我问你你为何总不答应?”
少年仍旧装聋作哑。
“你没名字,我总唤不得你答应,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你看云州如何?”
“云州是什么意思。”
少年终于有了反应。
鲜侑听他答应便很有兴致:“你知我为何要去云州?”
少年道:“不知。”
鲜侑解释道:“当年刘静破烨阳,父亲送我出城,本是要去云州投奔刘均,不想在烨阳城外被段随掳往沅州,段随被羯人所杀,我逃了回来,只是无处可去,所以还是得去云州。”
“父亲当年不肯离开烨阳,必是存了死志,纵使不为刘静所杀,他也必是要以死谢先帝,段荣,刘静,都是一丘之貉。”
他曾师事刘静,此时却直呼其名,不带丝毫敬意:“刘静借勤王之名以挟天子,号令诸侯,跟段荣又有哪里不同,刘静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不过是比段荣多要了一层面皮。”
“云州,我说的话你可听得明白?”
少年点头,鲜侑奇道:“怪不得之前叫你总不搭理,莫非之前我叫你,你都以为我是在跟自己说话不成?怪哉,哪有自己连声阿郎阿郎叫自己的道理。”
他喋喋不休,少年便又沉默。
鲜侑道:“你这就是没趣,有我陪你说着话才不寂寥,这一路难得碰到个活人,却跟死人一般德行怎么成?你不如去了那牵马的功夫,后边来跟我说话。”
“我自幼习书,广学博览,从师衡阳刘子善,河间刘静,常州赵葭,荥阳赵彦师赵彦傅二贤,我父鲜征也是书法琴艺闻名天下,烨阳城陷时,我未满十六,到如今再入中原,由南到北再由北到南,所见所闻,所识所知,足够你这羯人蛮子叫我跪地叩头一百声夫子。”
少年紧闭尊口,鲜侑又道:“你汉话说的不错,可能识字?”
问完又觉得少年大概不可能识字,便道:“你年纪倒不大,心性坚韧,智虽不及,好在勤能补拙,而且你虽有些言语木讷,心智却也机敏,倒不是朽木粪墙。”
他滔滔不绝,又是自问自答的模样,少年不发一言,鲜侑自语半晌终于叹道:“无趣,无趣,还不如我家那红毛扁嘴的鸟东西有趣,那鹦鹉儿见人便呼“阿侑手来”,因我少时读书,父亲监督甚严,每有一处念错,父亲便拿尺板,说声“阿侑手来”,捏了手开打。”
说毕叹道:“如今想听这一声却是听不成了。”
鲜侑只自顾自说,少年只牵马,他问话也没有问的意思,少年也不答。
两人行了半月,天越来越冷,已近冬,鲜侑索性身上穿着皮衣,也不担心冻死,倒是这少年整日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