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行了半月,天越来越冷,已近冬,鲜侑索性身上穿着皮衣,也不担心冻死,倒是这少年整日不言不语,鲜侑颇以戏弄他逗他开口为乐,偶尔听得他一言半语便高兴的浑身来劲,又是一番滔滔不绝,连声阿郎阿郎呼唤,直叫人不知是恼是笑。
因为怕狼,夜里睡觉鲜侑跟少年轮流守夜,不过就是能睡觉,地上又冷又硌,也完全睡不安稳,难得到了一处荒村,没有人迹,二人找了处破屋落脚。
少年去灶上煮饭,鲜侑扫出一张床榻,去灶上看少年。
煮了白粥,还在主人的厨间搜罗出几样干菜,还有薯蓣,加着切成块的牛肉一起煮,鲜侑闻到一股扑鼻的香味,赶紧上去用木勺将汤舀了一勺,主人家里还有盐,鲜侑许久没有吃到有盐的食物,顿时觉得此汤天下至味,肉还未熟就将那汤猛喝。
鲜侑去院子外边采了一兜蒲公英,将花摘去,只留了叶子,在井边洗了,肉快熟的时候,将菜叶放了进去,直煮了一大锅,端出来腾腾冒热气。
鲜侑还在地窖里找到几坛酒,有酒有菜,喝了个痛快吃了个饱,少年不喝酒,鲜侑便一个人将那两坛的酒全喝光。
鲜侑睡在榻上,少年在他榻前蜷着,生了炉子,不冷。
接着几日他们总能找到废弃的村落安歇,并且能在村落中寻到不少吃的东西,鲜侑本担心食物要耗光,在村中搜寻一番,却比原来还富足许多,吃的东西装了几大包袱,几乎拿不下,鲜侑将盐,肉干,粟米全收拾着,其他无关紧要的便丢。
夜里有地方睡,少年却不肯上榻。
然而却也不离鲜侑太远,坐在榻前,鲜侑睁眼正对着少年后脑勺。
鲜侑寻到能换的衣服,终于可以洗澡,便烧了一桶热水,将自己身上经月的污垢洗了彻底,洗完后鲜侑换上了干净的皮衣,戴上个毛绒绒皮帽,浑身轻松的出了房门。
他人生的堪称清秀,本也无甚特别,只是一张口一笑间,便明媚耀人,举手投足,天然风流,意态难描,此刻穿的粗糙,却也丝毫不减一身潇洒蕴藉风骨。
少年在烧水,鲜侑走过去,捡起一把柴草:“你也去洗一洗,这来。”
换下的脏衣服鲜侑也不打算再要,直接扔掉,懒得洗,而且包袱里都是吃的,衣服穿一身就足够,少年也去洗了澡,两人都换上了干净衣服,鲜侑坐在磨台上咬番薯干,少年煮饭。
鲜侑边咬番薯干边看少年:“到了南边,你准备去哪里?”
少年不回答。
“咱们同行一场,你要是没地方可去,我可以引荐你去军中,连州的话,刘子善军中不收羯人,倒不是不能去,只是那里都是汉人,你怕不会好过,云州军倒是该有不少羯人。”
少年沉默,鲜侑笑:“这世道乱的很,随时都要打仗,到处是乱兵,乱民,强盗,官府也成了贼窝,还是要找个可靠的地方栖身,到大的幕府军中,虽然艰苦,总比流民要好。”
“我知道。”
饭煮好了,少年连锅端到磨台上,拿了两双竹筷,鲜侑番薯干嚼的没滋没味,肉汤上来,便口水直流,少年洗了一个小木碗,给鲜侑盛了一碗,递上筷子,鲜侑喜笑道:“多谢。”
鲜侑喝了一口汤,见少年垂眼间眉睫乌浓,脸面雪白,唇色鲜红,当真艳丽,不禁赞叹。
又不禁想,这脸面虽然好看,生在男人身上,又这兵荒马乱的地方,却不大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
☆、乱兵
他们这样在寒风荒野中走了半月,夜晚寻找荒废的村庄休息,白天赶路,怕到了寒冬下雪,路便难走,而且北方的冬天能冻死人,鲜侑只能加紧马步,指望尽快达到城镇。
半月后这日,终于依稀又见到活的聚落和人烟。
只是不知这是何处,鲜侑冲少年挥挥手道:
“慢些慢些,不知这是到了哪里。”
少年住了马,鲜侑正要下马,只见远方土道上一阵尘烟,有七八人或持刀或持枪徒步而来,鲜侑本欲下马,又止住。
鲜侑正了脸色,这七八人也看到他们,已经一拥而上走到眼前,持武器将他们一圈围住,鲜侑左右看了看,正面眼前,对那为首的青衣人道:“各位这是何意?”
那人迈前一步,是个细眼白脸薄面的男子,整个就长成一个细字,左脸眼下一点红痣,十分醒目,长得不丑,但因为细瘦,表情奸猾,故而总有些看着猥琐。
辜子兰挥手止住持刀欲上的几个乱民,看面前这两人挺顺眼,虽是风尘里来去,骑在马上那个不掩毓秀端方,俊逸人物,显然是受了教养的士族子弟,马下随行的少年似是异族,年纪不大,却是有些出奇的漂亮。
他对好看的人物天生一股好感,缓声张口言道:
“我们是孙大将的属下,要征你们的马。”
辜子兰看这两人顺眼,鲜侑却看他极不顺眼,这人长得实在有点让人不舒服,鲜侑道:“我从不知道这里有个孙大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位?”
辜子兰道:“孙大将驻守琼莱,你既来了此地怎会不知道,你是何人,哪里人士?”
鲜侑道:“我是何人哪里人士无可奉告,只是我听闻南阳辜子兰乃士之冠冕,荆楚人物毓秀,先生两袖所拢,先生之有俊才正比潘宋之有美容,城中之壁也,不知为何沦落在此?”
最后这几句却是胡诌了,那辜辛自负才高,偏偏长得貌不惊人,一直引为平生恨事,最忌恨人提什么潘沈宋屈,鲜侑是而故意刺他。
辜子兰怒极反笑:“对面也是有见识的人,看来我是真放不得二位,不如下马来,同我回帐中一叙,不管哪里来的贵人,在下自会好生招待。”
鲜侑在仓州已经知道连州乱民起事,孙胜孙虎杀了原来的连州牧,刘子善这才来连州任州牧,他们到的地方正是琼莱,孙胜孙虎乱军在这一带据守。
早知辜子兰投了孙胜帐下,没想到倒是真的,鲜侑听他这般说话,面上一笑,心下却一冷,暗暗去握刀。
辜子兰一挥手,乱兵立刻拥上,一杆长枪朝直面门刺来,辜子兰叫道:
“不得伤人,给我捉活的!”
鲜侑马背上往后一仰躲开,一手已经持了刀回身格开那杆长枪,他提的是那羯人的长刀,三两下挑开长枪,马下少年拿刀正刺死一个上前的乱兵,血溅于面,他表情极狰狞,明显力气不敌,却拼着劲挥刀又杀。
鲜侑挥刀杀了近前的两个乱兵,对少年大喝道:“上马!”
辜子兰目瞪口呆,倒没想到这两人看着弱,砍起人来却这般悍勇,这般美人看着好看,挥刀杀人的模样都跟那些粗蛮武夫不同,辜子兰心里痒痒,只想抓起来带回去。
然而看这架势抓活的是不可能,辜子兰又舍不得将人杀了,辜子兰眯眼笑了笑。
有仇将来再报,这两位,日后还会有缘的,不急。
辜子兰比了个手势,让人退下,放了个缺口让其出去。
鲜侑夹紧马腹骑马冲出,一口气跑了几公里,到了一处树林,鲜侑勒住马,已经汗湿重衣,少年一跟头从马上栽下来,鲜侑愣了一下,连忙下马去查看,少年胸口挨了一刀,伤口不深,但是血流的厉害,上衣已经给浸透。
鲜侑撕扯衣襟赶紧给他裹住伤口止血,少年受了伤不能再走,鲜侑替他止了血便就地生火煮食,这回没有村庄留宿,暮j□j临,寒风凛冽。
少年受了伤,一直没醒,鲜侑吃了食物,给少年喂了点汤,天黑了便又带了他上马。
这里乱兵出没,鲜侑不敢再停留,孙胜孙武在琼莱据守,怕是从琼莱过不去,鲜侑便一路往西边行去。
鲜侑一夜未停,一直向西,天亮后喝了水吃了东西,给少年喂了点食物,又上马行走,一路时见有小股乱兵出没,鲜侑不敢走大道,只从小道绕行。
少年虚弱无力,鲜侑只好把他抱到身前坐着,让他靠在自己胸前,几天来他醒过几次,鲜侑给他喂食物和水,他也会吃,只是伤势不见好,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又到黄昏,仍旧露宿荒野,鲜侑找了块避风的土窝,估计是什么动物刨的洞,鲜侑垫了干草在土窝里,抱少年下马,将他放好。
鲜侑生火煮了饭,吃饱后,又将锅端到草窝边,将少年扶起,给他喂食。
少年感觉到鲜侑越来越凝重的神色,喝了水后,这几天来他头一回开口说话,声音微弱。
“你是不是要扔下我?没关系,是我自己要跟着你的,你不必要带着我。”
鲜侑给他喂了一勺汤,不答话。
“你自己先走,要是我活着,病好了,我就来找你,我跟着气味,不会走丢,总会跟上的,你不用担心,就算跟不上,我也会到云州去找。”
鲜侑又喂了他一勺汤。
“要是我没有来,就是死了。”
少年道:“我死了,要是你到了云州,回到了你的家乡,能不能告诉我,将你的书信系在鸿雁的脚上,让它们飞回北方的时候,带给我,我便能知道了。”
浮水飘萍,落花情意。
只不过乱世相逢一场,何必。
鲜侑问道:“你的家乡在哪里?”
少年摇头:“不知道。”
鲜侑道:“我的家乡在江南,衡阳,柳绿桃红,草长莺飞,人间春归处。”
少年道:“如果我能活着,我想去你的家乡看看。”
鲜侑笑道:“没有家乡,所以走到哪里都是家乡,你比谁都有福气。”
少年苍白虚弱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鲜侑头一回见到他笑:“你说的对。”
茫茫天地,无处是家,飘零人间,无亲无旧,无牵无挂,生则同草木,死则归泥土。
命如蝼蚁,鲜侑觉得自己可悲,这少年却比自己更可悲。
鲜侑抚摸少年脸颊:“我会记住你。”
如果你死了,也没有白活,至少我会记住你,替你树一块墓碑,每逢清明浇洒一杯清酒。
少年又笑:“我真高兴。”
少年喝了汤,便仿佛要睡着,鲜侑将他抱在怀中,彼此取暖,两人同行一路,睡觉时少年总是在鲜侑身旁坐卧,并不挨太近,这会窝在鲜侑怀中,却乖的像只幼猫。
鲜侑拿了竹筒,仰头喝水,半晌道:“你活着我便带你走,你死了,我便把你葬在这里。”
鲜侑听着夜风呼啸,将怀中少年搂的更紧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故旧
鲜侑骑马到得一处河边,见到河边正有个姑娘在浣纱。
鲜侑牵马过去行礼道:“打扰阿姊。”
姑娘起身来,好奇的偷偷抬眼看着鲜侑,鲜侑道:“敢问阿姊这里是何处?”
姑娘红了脸,张嘴又说不出话来,她冲鲜侑说道:“你等等。”
转身跑开,不一会儿带了位老翁一同过来,鲜侑心生感激,冲老翁施礼:“求问阿翁,我听说刘公子善在连州带兵,外乡人不识路,阿翁可知刘公在何处?”
老翁回礼,道:“刘公屯兵在西山,这里一直往南。”
鲜侑高兴不已:“多谢阿翁,我正要去西山拜会刘公。”
“郎君是北边过来?”老翁问道。
鲜侑道:“是从北边过来,路上遇到乱民,是以这般狼狈。”
那姑娘已经注意看了好一阵马上昏睡的少年,这时开口道:“阿翁,你看马背上那个人。”